十八、聽見月的聲音
“這是我們最後一個可以算得上是假期的假期了。”允雨抬頭看著遠笙。長眉入鬢，末尾處一個鋒利地轉折，濃眉大眼，頭自然而然地微揚著——這是她第一次這麽仔細地打量鄭遠笙。明明是一個直直看過去就知道帶有驕傲的人啊，麵朝自己的臉上卻布滿了柔和謙遜的笑容。
“沒事，這說明還有一年我們就解放了啊。”
“學校說放十一天，剩下的都補課呢。”允雨低下頭，小聲抱怨著。
“挺好的，聽說隔壁學校隻放六天。再說……”遠笙深呼吸：“我覺得補課也沒有什麽不好的。起碼，可以天天都……”
“那你假期會去幹嘛？”允雨好像知道遠笙是隨時準備著要說出襲擊她的情話，故意打斷，扯開話題。
“我？大概就是在家看看書刷刷卷子吧。畢竟之前一直寬以待己，最後一年，要稍加努力些了。”
“恩，我也是這樣準備的。不過，起碼也可以睡幾個安穩覺了。”平時在學校裏的日子，清晨都是要出來早操的。若沒有早操，那就是自習。高中生活緊張卻富有規律，這也是為什麽高中時段會是讓許多人在未來能夠久久回憶的原因之一——不管一個已經形成的習慣是不是真的在當時是自己想要的，一旦被打破，就必然會有悵然若失之感。
暑假在翹首以盼之中到來。雖然是僅僅十一天的假期，但對於即將走入高三的水木學子們來說，也已經算是奢侈。
“蔡彥，假期出來玩吧。我聽說學校旁邊開了一家還不錯的溜冰場，一起去試試咯？”譚至薇回頭翹首以盼等答案，希望假期能夠得到機會與蔡彥有更近一點的接觸。
“暑假要去北京比賽，是比較重要比賽的決賽，要好好準備，估計出去不了了。”蔡彥埋首於意秋識的筆記本，頭也不抬回應到。
“噢，好吧。”至薇轉回身去，半晌又朝向蔡彥擠出笑容：“那你最近注意身體，別刷題查資料熬太晚了。你那麽棒，一定能捧獎回來的。”
“恩，借你吉言。”他依然忙碌著的樣子，依然連頭也不願抬起一下以浪費時間。他隻希望盡可能多地汲取經驗和知識，能讓得到這個獎和得到意老師的認可與讚許都變得更有把握一些。
暑假，就這樣出其不意地到來了。
距離上一次放假也才就三四個月，分班後有好大一部分人彼此甚至都還不熟悉，但卻奇妙地同另一部分人，建立了別有深意的情誼。有時真也感歎緣分的微妙，那些使心跳動得毫無規律又分外充盈的理由，大抵通通來自於它。
不過，也有些感情並不可以那麽完整地依托於緣分。身份的懸殊與差異，愛意的強烈與寡淡，以及對感情需求的偏差，都可能讓真摯變成笑話，讓那些透亮的心靈之上，被蒙上模糊雙眼的灰與淚。
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愛情才能夠打破塵世間所有的桎梏然後直直衝到你的麵前給你擁抱。那些等待著的沉默著的勉強擠出笑容又卑微退卻了的心酸之愛，都是在殘忍地詮釋有緣無分吧。
‘湯因比曆史競賽’是國家級的知識競賽，能走進決賽來到北京參賽的，一定都是這個領域的佼佼者。有時候一個省的幾個城市也就出那麽一兩個，於是水木高中校方對於蔡彥這一次的北京參賽格外重視。不光撥錢包辦餐飲住宿，還調配了老師跟去進行幫助與輔導。
明天便是‘湯因比曆史競賽’最後一擊的決賽，在極盡了大半個月艱辛的賽前準備後，蔡彥終於決心在這個月色怡人的晚上稍加放鬆。
今夜淨白清幽的月亮格外圓滿，伴月紛飛的晚風也格外輕柔，最重要的是，在皎潔月光之下披散著長發站在自己身旁的意老師，竟有著比那圓滿的月、輕柔的風還要令人迷醉的明媚。
意秋識的房間就在蔡彥的隔壁，兩人隔著窗台並排站著。樓下的車輛川流不息，樓上的倆個人卻享受著獨特的靜謐與安寧。意秋識望著月的目光溫柔似水，嘴角勾起好看的弧線，賞得那麽認真。
蔡彥看看人又看看月，看看月又看看人。時而低頭沉思，時而仰頭淺笑，投入著全身去感受夏夜難得舒爽的暖風和佳人立於身旁無盡的愜意。
“老師，如果明天的成績並非那麽理想，您會怪我嗎？”
“一定可以得到理想的成績的。”意秋識偏過頭誠懇地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會麽？”
“能單槍匹馬走到這裏，已是不易了。這麽難得的成績，對我來說，已經是驚喜。既然是驚喜，為什麽還會怪你呢？”
“那就好。如果能獲獎，高考加分，那必然最好。但其實即使沒得到獎，我相信也能靠我的實力考上還不錯的大學。隻是，麵對著自己和周圍在乎的人的期許，我有時候，也會恐懼失敗。”蔡彥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難得地吐露了一回心聲。
“恩……”意秋識沉吟。“不要這樣呀蔡彥，老師是很欣賞你的。不光是你的專業天賦，還有你個人的風度跟處事的態度。隻要你臨危不懼，老師覺得你肯定是可以有所斬獲的。”
“我並不是害怕結果，隻是害怕辜負。”
“哎。你呀，看起來一副成熟的模樣，其實內心也不夠灑脫。”意秋識回憶著蔡彥平日裏總是寒著臉的高冷樣子，想想就有些想笑。
“我麽？”雖然內心覺得被戳中，但又不願承認，隻好反問。
“這些身外之物，比賽呀、得獎呀、是不是會加分呀，全都是和你自己的未來掛鉤的。周圍的人，即使懷抱期待，也都並非直接相關於你的結果。所以，何必那麽在意呢？”
“啊……”蔡彥想要回答，但猶疑許久，終還是低下頭來不言不語。
“你看。”意秋識伸出手指向月亮：“這麽好看的月，也總是會有陰晴圓缺的，更何況人生路？沒有人可以一路都是一帆風順的。”
“是，老師說的對，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過您放心，我依舊會全力以赴的。”
“恩。對得起自己，就是最好。”意秋識不再說話，專注看著月亮。
“老師，您好像對月亮情有獨鍾。”蔡彥扶額仰頭看天，好像有些羨慕目光前方那一輪，被意老師看得專注的月亮。
“以前啊，給一群要去國外留學的學生補西方曆史。因為是集訓，所以除了睡覺幾乎都是呆在一起的。要分開的那幾天，覺得有些壓抑感，可是又一直表達不出什麽，很苦惱。”意秋識呼出一口氣，臉上依然掛著笑，神色中有分外緬懷的樣子。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飯，在天台上烤肉吃。聊天啊，唱歌啊，笑啊鬧啊的熱火朝天。可我啊，還是，有太多的不舍。畢竟天各一方要在不同的國家，走了之後，也許就真的難再見了。然後有一個小姑娘，走到我麵前指著天上的月亮跟我說：‘老師，你看那輪月亮。’”意秋識有些刻意地模仿著學生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有些嘶啞，聽起來卻依然很是溫和舒適。
“世界那麽大，卻隻有一輪月亮。不管多遠的距離，我們看到的都是同樣的一輪。當你想我們的時候啊，就看看它，在世界另外的角落，我們也一定都是在想你的。”
蔡彥看著意秋識也正抬著頭看著的月亮，想著她回憶著和她的學生們共有的過往時眼睛裏的閃爍。他們對她的感情該是真摯的，而她也同樣如此。驀然間，他有種被大大的懷抱包裹住的感覺。
“可以想象得到那段時光。對他們，對你，一定都是重要的。”
“是啊。”意秋識說道：“其實不光是他們，還有好一些我的學生。我也會因為他們的一些行為感動、感激、滿懷期許，有時候也會怒其不爭。很多很多不一樣的感受，但記憶裏的他們，永遠都是那副單純的模樣。老師們啊，也都是普通的具有鮮明喜怒哀樂的人，特別是麵對學生的時候，心會是很純淨的。”
“是啊，我知道。好老師對學生，總是有著別樣一顆真心的。”
月色下的蔡彥，內心中正有一朵小小的淡粉色花朵從花苞的模樣裏緩緩綻開。那綻放開來的小花瓣上的紋路，好像正一點點向他心髒的血脈依偎過去。耳邊有歌聲，是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悠遠飄逸的曲調。他合著歌聲在眼前自顧勾畫著月上的起伏，不知不覺，就似乎呈現出了意秋識側麵的剪影。許久，二人都沒了聲音。
意秋識聳聳肩，轉向蔡彥，看他正朝向遠方出著神：“在想什麽呀？”
“沒什麽。隻是覺得，今晚月亮那麽圓，氣氛這麽好，是該更加深入其中感受一下的。隻是不知道怎麽深入。”
“感受？那你試一下這樣。”意秋識閉上眼睛，抿嘴深呼吸：“跟我一起。仔細聽外邊的聲音，置身其中，排除周圍的嘈雜。”
於是蔡彥也閉上眼，深呼吸。
“聽見了什麽。”
“風聲，知了叫，你的呼吸聲，還有，月亮的聲音。”
“哈哈。”
“其實北京的天氣沒想象地那麽糟。”
“這兩天算我們好運。要是像平日，我可不敢讓你和我一起深呼吸。”意秋識依舊閉著眼感受周圍，蔡彥卻已經睜開雙眼，看著身邊的意老師，神情恍然，竟一時忘了言語。
“蔡彥啊，老師覺得，你一定是在未來能讓我驕傲的那類學生。我一直相信。”帶著美美的笑，沐浴著月光和晚風，意秋識就這麽一直閉著眼站立著，好像披著一層輕紗的月光女神。
——我一定，會因為想要成為讓你驕傲的那一類而前進不止的。意老師。”蔡彥麵向著意秋識，在心裏喃喃。然後也飲著夜風，閉眼不言。
兩人在結束賞月之後各自回房，意秋識被月色的清幽打動，心情舒暢不久便安然睡去。而蔡彥雖心係明日比賽也早早上了床，卻輾轉反側直至夜深。
“遠笙，睡了嗎？”想了許久，他撥通了鄭遠笙的電話。
“快睡了，怎麽了？”遠笙意識已經有些模糊，聲音有些低。
“想問問你，你覺得愛一個人是怎麽樣的感受？”
“恩？感受嗎？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反正第一眼看到允雨的時候，我好像就知道了自己會喜歡她吧。感情是個很玄妙的東西啊，每個人都不一樣。你怎麽突然想到問我這個。”
“你知道麽，就在今天晚上，我突然想要親吻她的額頭。想要在月光下麵，離她再靠近一點。聽著夏蟬鳴叫，感受她緩慢的呼吸。她閉著眼睛，我擁抱著她，那會是很安心的感覺。如果這場景是在偶像劇，那時候一定會有煙火出現吧。如果那一瞬間有煙火的話，我就一定會愛上她。”
遠笙愣了一會：“你，是跟至薇在一起嗎？”
“沒有，不是她。”
“那，是隻差一個煙火的地步嗎？”
“恩……”蔡彥在思考，遠笙把手機換一個手握住，上床拉上薄被繼續聽著蔡彥的話：“其實我覺得，應該不是隻差一個煙火的地步。因為就算沒有煙火，我也應該是愛她的。”
鄭遠笙笑，關燈閉眼：“那就不要在意是什麽感受了，反正，你也已經確定了。”
一夜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