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幾年來的第一個生日相關的一切

近夏時節的熱浪打翻在空氣裏,知了的叫聲在四麵八方合著拍子,叫得人心神難安,也不得平靜。

艾允雨這幾天也似乎不得平靜著。雖然她實際上連自己如此這般的原因是什麽都不敢確定。但是於外界所見,難得一見能夠得以被發現的愁容、和與人說話時的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以及一下課就趴在桌子上將頭埋起來等行徑,還是暴露了她內心包含著的某些暗湧。

鄭遠笙作為允雨的後桌,自然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的焦急與對她不能進行任何幫助的苦澀嚐得並不比勾踐嚐膽時少多少。他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情緒也試圖去詢問允雨了解一下她到底怎樣了。但每次拍拍她後背時的不回頭,和叫她名字時的不回應,好像都是在同他講:不要來找我,我不想理你。

三天前。

這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是李玥銘的生日。一切都是蓬勃和欣欣向榮的樣子。艾允雨在大半個月之前就準備好了禮物,並且還請求遠笙幫忙,一起給她過一個特別的生日。僅僅是希望以自己綿薄之力,帶給這個被生活對待得有些殘酷的女孩子,多一些的溫情。

允雨成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簡單、溫暖、如避風港一般讓她能在其中感覺到自己備受的關懷。於是她小小的細膩的心,就在看到李玥銘所正在忍受的,倍感壓迫的日子時,感到酸澀和苦悶。她想,或許在那個並不那麽愛玥銘的家裏,連生日驚喜都是不會被允許擁有的吧。於是,賀卡、蛋糕、禮物等等一連串的生日必備,她都利用課餘時間和遠笙一起去精心挑選了。對於一個處在高二下學期還住著校的女生來說,也算是耗費了許多的時間與精力了。

風拂臉頰,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你會不會感受到被牽掛?

“可是,你的媽媽為什麽要那樣呢?我一直不太明白。”

“大概是恨的延生吧。”玥銘低著頭,小聲呢喃。

“恨?你要是說愛我還能理解,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隻是方式偏激了些,應試教育下,很多家長都有這種很可怕的思維和行為。可是恨,恨從何處來?”

玥銘坐在天台樓梯的台階上。看著坐在自己身旁這個短發被微風揚起,身穿白色襯衫的俊朗少年,神色有些憂傷。但在許久前就對他產生的某種說道不清的信賴感,讓她決定在今天道出一些什麽:“因為我像我爸,太像,所以會恨。”

“要說具體一點麽?”遠笙看著玥銘,試探性地問著。

艾允雨還沒寫完老師布置的,寫完才能走的解析題,隻能讓遠笙叫上玥銘,先一步去天台聊一下天。

他已然發現了這裏麵一定有著一些‘故事’,但他並不確定自己的疑問是不是會觸碰到一些也許他不該去觸碰的東西。

玥銘低著的頭好像快要被埋進胸口,努力回憶時的神色像掙紮在一片泥濘的沼澤裏一般:“我挺小的時候我爸就跟一個有錢女的跑了。那時候我媽覺得特別諷刺。她跟我說,就算是跟個漂亮的跑了她也好受些。為了錢去拋妻棄子,不光丟臉,還讓他那丟了的臉上寫滿了惡俗與算計。”說到這裏她笑了笑,然後偽裝出一副看得很開的模樣,可惜演技不佳:“可是我爸優秀啊。怎麽說那時的他也能勉強算個成功人士吧,所以,我媽媽一邊不斷用優秀來鞭策我向前,一邊又恨我優秀——畢竟是優秀的我爸丟掉了這個家。所以她把要求定得更加高,一旦不達到,就可以有借口發泄她的戾氣了吧。”

“對不起哦,讓你在生日還提到這些。”遠笙拍拍她的肩膀。

“沒事啊。我都習慣了。”玥銘笑。

“我還是希望,今天你能夠開心一點。這個給你,生日快樂!”轉頭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要不是允雨,我還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呢。但是既然知道了,就希望,我們能夠給你過好這個生日。我們回家時間不長,能準備的也不多,允雨真的有很用心,為你準備了好久,我覺得你一定會喜歡的!”遠笙輕聲地說著,溫和地對著玥銘笑。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隻要一提到允雨,他的聲線,就分明地柔軟了好幾分,而眼神裏飽含著的不能被減弱絲縷的光亮,就像春之間的嫩芽,夏之間的荷葉,秋之間的紅楓,冬之間的白雪一般引人矚目,叫人沉吟,使人流連,畢竟,那滿滿的都是愛慕之意。

“你是一個文靜又和善的姑娘,生活本不該讓你過得那麽不快樂的。以後有什麽,都可以找允雨傾訴啊,她很善良,會很樂意幫你的。有需要也可以來找我,你是允雨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哈,有時候挺羨慕你的,可以時不時陪伴在她身邊……誒,允雨,你來了?什麽時候來的,怎麽都不跟我們說一聲?”遠笙站起來迎接抱著蛋糕直直站立在原地並不做聲的艾允雨,臉上展現出‘在春風中坐了一月’的朱光庭一般的愉悅。

允雨眼神迷離地越過了遠笙,好像頭腦意識的的訊號還停留在好幾秒前。但走到玥銘所坐之處又重放異彩,速速前進,咧嘴笑著遞上蛋糕。

“啊!天呐,啊我的天……謝,謝謝!謝謝你!謝謝你們,真的沒想到……我,我真是太感謝了,我,我該說些什麽,啊!我從來都沒……謝謝謝謝!”玥銘激動壞了,滿滿都是驚喜和不可思議——這是多少年了?這麽些年了,居然有人會為她過生日?她開始口齒不清,激動得連手都不知道何處可以擺放,幸福得甚至想要跳起來給他們一個擁抱。

生日歌響起,允雨拿出好大一張上麵簽滿了全班祝福的紙,逐字逐句給玥銘讀起來。

‘分班不久,大家都還沒有太熟。你雖一直沉默但卻總是一副和善的樣子。所以相信我,你的運氣一定不會差的,祝你前邊的辛苦全忘掉,後麵的歡樂全記憶,生日快樂!’

‘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努力很踏實的女孩子,時間會讓每個人都熟絡起來,以後肯定會成為朋友的啦!一定要天天開心喲,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咯!今天過後又要大一歲啦。祝你一天比一天美,一天比一天幸福!’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沒有聲音,你就看著文字感覺吧。一班是一個大家庭,每一個小夥伴都是兄弟姐妹,以後咱們都得好好的,開心快樂。尤其是今天,玥銘要最最快樂喲!”

………………

還有,許多許多。允雨的朗誦聲好似一首歌正在被輕聲吟唱,被投入真摯的關心和愛護。念著念著就引來玥銘眼前薄霧一片,抱著她的肩不知說些什麽好,隻是不斷道謝。那一聲聲的感謝聲和誦讀聲和沉沉的歎交匯在一起,輕撫著那些被衣服掩藏著的傷疤。煙疤、竹條痕、衣架痕和小刀劃的口子。

既然大人的過錯都需要小孩子來償還的話,那就也讓其它的小孩子來撫慰吧。

——路還很長,請你一定要依舊懷抱著希望,等等我們,來陪你一起。

時間又回來。

細算下來,離李玥銘生日過去已三天,鄭遠笙不被艾允雨理會也整整有了三天。作為一個男生,對於女孩子的心思不明就裏本是平常,再加上沒有戀愛經驗,以及允雨擁有著一顆獨特的緩慢呼吸著的淡藍色鯨魚心髒的緣故,要弄明白她到底怎麽了,實在是有如登了一半的飛來峰——還在被浮雲遮望著眼。

但是對遠笙來說,別的不知道,這三天的毫無聯絡使自己有多煎熬他還是十分了然的。心裏惦念著一個人的時候,做什麽都希望她有所回應。笑也好哭也罷,嬌嗔或是怒視,嘴角微咧還是露齒大笑,任何一個場景都會被記住,鎖上映襯在腦海裏。而不回應,就好像是對記憶的剝奪對愛的削減,讓人孤獨、讓人害怕、也讓人心癢難耐。

允雨提溜著水瓶起身去走廊最前端打水。遠笙趕忙丟下筆,緊緊追隨在後。

“你這幾天怎麽了?怎麽老是不理我呢?”

“……”

遠笙環顧四周,小聲發問:“沒老師了,可以讓我牽一會手麽?”

允雨不說話,隻是把原本一個手拎著帶子的水瓶用兩手緊緊抱住,拘謹又奇怪地走著,臉偏向同遠笙相反的地方。

“真是的……”他搖搖頭,用刻意表現出的無辜語氣裝傻道:“你寧願抱著個瓶子都不願意和我牽一會兒啊?”

允雨被逗樂,現出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抿嘴笑,又立刻收回,但還是終究被遠笙捕捉到了。

“允雨,你要是有什麽對我不滿意的,或者我有什麽做錯了的,都可以告訴我的嘛。”無限委屈+撒嬌賣萌模式開啟:“我好笨的,你不說,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啊。你忍心看我這麽一直笨下去麽?都不來開化我?”

“……哼!”有回應了有回應了!有回應就說明有轉機!

“允雨~允雨~小雨~艾小雨~小允雨~你告訴我嘛!小的哪裏得罪小主了,說來一定改正!”遠笙擋住允雨的去路,以大老爺們的身份瞪大眼睛裝起可愛。

在認識艾允雨之前的鄭遠笙,要是知道自己之後某天會呈現出這樣一幅令人不敢直視的模樣,肯定會扶著額頭翻著白眼,大嚎一聲:“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愛情,究竟會將人改變成什麽模樣呢?

“快上課了,你別這樣。”允雨的好像是怕看著遠笙繼續丟臉,又好像是覺得自己被這樣也挺丟臉的,最終還是出聲了:“快讓我去打水呀。”

“那你告訴我,我怎麽了?”

“你……哎呀,你沒怎麽樣,是我!是我自己喜歡多想,可以麽?”允雨的聲音由大至小,眼眶裏微微有些泛紅,對自己悔恨有加的惱怒狀竟更讓人生出一股心疼。

“允雨。”遠笙發現了她眼中泛起了微紅,頓時收斂起了自己,也不敢再擺出玩笑的模樣,低下頭看允雨,嚴肅又深情起來:“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麽吧。可是,你要相信我啊,我一定,一定不會是故意做一些會傷害到你的事情啊。”他抬起手,抓住允雨的肩:“我真的好怕看到你難過。”

“我……”

“可是,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怎麽知道呢。不知道又怎麽能改正呢。你就真的願意,看著我因為自己讓你不開心而一直自責又無能為力麽?”

“遠笙……”允雨咬著嘴唇低著頭,在心裏想了好多個句子。好像靦腆的姑娘正給心愛的人在手機上打下想他的話,卻又害怕對方並非同樣想念而一遍遍不止地刪除。

這時的遠笙偏著腦袋靜靜地看著允雨。好像在時光和腦海裏雕刻著她的麵容一樣。眼神裏泛著的那似曾相識的柔情與光亮,突然之間觸碰到了允雨的內心。她愣了一下,極為難得地表現出了一種遠笙從來未曾見過的暴怒,甩開遠笙的手:“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怎麽了,怎麽了?好,好我不這樣看著你,我,我不看你了。你不要生氣啊,為什麽會生氣呢?”

“你不要用這種對別人都有的,看起來多麽深切在意的眼神看著我!不要,你知道嗎?”允雨大聲地重複著不要,用力過猛導致喊叫過後依然張著雙唇小聲喘息。眼神直視地麵,有些傷感又有些煩悶的樣子。

她想起在玥銘生日的那天,自己拿著蛋糕樂嗬嗬地上到天台準備給玥銘過生日時看到的場景。自己眼前的那個遠笙,也正是用那種如現在這般飽含著不能被減弱絲縷光亮的眼神,看著玥銘的。

那就像春之嫩芽,夏之荷葉,秋之紅楓,冬之白雪一般引人矚目叫人沉吟使人流連的光亮,那隻有在提及艾允雨時才會散發,隻屬於艾允雨滿滿都是愛意的光亮——被她看到了。卻誤以為,那是給李玥銘的。

她一時恍惚不已。好像手裏的蛋糕快要滑落,好像滑落的白色奶油 ‘砰砰砰’落到地下綻開成一朵朵的奶油花,好像成為奶油花的奶油被風吹變了形成為一幅意識流的地麵畫,好像這一幅看起來淩亂又美麗的地麵畫被自己踩上然後一下滑倒,好像滑倒了的自己停滯在地上沒有人注意到也沒有人扶起來,那種無助的心痛。

——沒什麽好難受的啊,可是……為什麽我會這麽難受呢?

她這麽想著,卻還是一臉笑意地走了過去,也一直笑著,等到生日的事項全部結束。

鄭遠笙低頭,沉默小半分鍾過後,他覺得自己稍有了些了然:“允雨,你一定誤解我什麽了。”

“麻煩你讓開,已經上課了,而且我還要去打水。”允雨看起來也冷靜下來了。眼睛裏也不再有暴怒,安靜而又溫順的形態重新恢複到她的身上,隻是聲音寒了幾分。

“我覺得我有必要說清楚。”

“不,不不不我覺得你並沒有必要解釋什麽。是我,是我喜歡多想,之前也是。也許這次這種莫名其妙的煩惱也是出於我一直都想太多了吧”她冷笑,聲音也逐漸僵硬。

鄭遠笙歎了口氣,在允雨還未曾反應過來的時間裏拉住了她的手腕,連拖帶拉地把她拽上了天台。

“這。”遠笙指著那天他和玥銘坐著的位置:“我雖然不敢確定你所指的是什麽,但估計也八九不離十。玥銘生日那天,就是在這裏,我和她提到你。”他張開雙手以按壓空氣的方式告訴自己平靜下來,壓低了聲音,又將眼睛閉合、睜開:“艾允雨,我就想告訴你。鄭遠笙他從來不會對任何女生有著所謂‘看起來深切在意著’的眼神,除了對你。”

“我能夠想到所有的,你可能看到的那種,‘深切’的樣子,全部都是因為你,或是與你有關,你知道了麽。”

允雨還是不說話,好看的小臉上呈現著憂愁,好像在想著什麽,迷惘又猶豫。過了好一會,才弱弱地呢喃:“我沒有在吃醋。”

“哈。”鄭遠笙笑了起來,被驚歎了的那種笑。他覺得自己這時候簡直要被允雨執意想要表現出的‘很厲害’,和其中處處彌漫著的小孩子氣給萌得飛起來,整個人開心得要暴走。

他雙手又不老實地攀上了允雨的肩,真誠地笑對允雨:“沒有,沒人說你是在吃醋啊!是我這個人太笨了,才會做出一些讓你不理解或者懷疑的舉動,才會產生誤解,是我的錯啊!”這時的遠笙實在恨自己還沒有身份去擁抱允雨,隻能小心翼翼牽起允雨瘦瘦的小手:“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恩。”怯生生地一聲回應,遠笙好像又見到了好些天之前偶爾還會帶著羞澀看著自己的艾允雨。

“現在是真的相信了嗎?”

“恩。”

“那我們下去吧,好麽?水瓶給我,你先回班上,我去幫你打水。”

“恩。”允雨緩步走下樓梯,想想,又轉頭跟在了遠笙後麵:“我等你一起。”

走廊之上照射過來的陽光讓兩個並肩走著的小孩子身上充滿了光亮。兩人的影子一秒秒地拉長,其中一個在途中會有些偏轉地朝向另一個。

那偷偷發出的輕淺笑聲,一直延長到已經上課好一會兒的班級。

你知道的,整個高中年代最言喻不清的美好就是——你和心裏的那個姑娘一起站在教室的門口喊著報告。陽光打在你們身上,微風滑過你的鬢角,窗外被綠色包裹著的枝條在不停地晃**,班裏一片止也止不住的咳嗽聲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