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那是隻有麵對你時才會迸發的溫柔

校藝術節即將召開。為了展示自己的材優幹濟,或者是被逼無奈,平日裏隱匿在學校各處的文娛類高手都紛紛現身了。什麽鋼琴、吉他、架子鼓,唱歌、跳舞、說相聲,都出來各顯神通。每班兩個名額是最低指標,意思是能者就越多勞越好,不能者,每班也必須是要有兩個保底的。

艾允雨上高中前一直學舞,氣質卓越、演出經驗豐富於是被內定了,剩下一個節目硬是沒人應承。

郭振岩皺著眉頭聽著文藝部老師關於上報節目的催促十分心急,連鼻涕都止不住地拿手擦了好幾趟。又恰逢聽到二班班主任李意魁的冷嘲熱諷:‘你們一班也就成績好點吧,現在這可是素質教育時代,講究的那是一個全麵發展啊,太過書呆子了是吃不香的’。頓時惱羞成怒。心中一沉,準備花費整整一節班會課,好好動員一下。

“來,林為先,你念一下這個。今天的這個班會,是有一個很重要目的的!”

一篇動員稿而已,郭振岩硬是讓其有怒有笑,有如滾滾江水縱流直下,情感充沛到怕是能流到瓜州之古渡頭去。每句結束,必以感歎號承接,方能展其內心之**澎湃。

於是幾乎整整一節課,高二(一)班都是班長林為先抑揚頓挫的播音腔。

“同學們!素質教育一直以來都是我們水木高中老師們心中最為重視的。作為水木高中最優秀的一批學子,同學們本應該積極響應學校的號召,在專注於學習的時候,也不忘展示自己對藝術的熱愛與對夢想的追逐!然而,我們班的大多數同學,卻似乎對藝術有了誤解!認為它們是偏門左道,與學習了無聯係,並不想參與其中!雖然對學業和課堂的專注令人感動,但隻顧及學習,是會讓大家難免有所疲憊!應該學會利用課餘時間,將展示才能和提高自我藝術修養作為放鬆的方式!以藝術為樂,我們就都是藝術家!藝術即素養,隻有德智體美全麵發展的同學,才能當之無愧,成為我們一班的學子!……”

鄭遠笙一手托腮,眼前已經有些迷蒙。允雨轉過頭來,以在背包裏找東西為掩飾打了一個哈欠,逗得遠笙偷笑。抬頭看林為先依舊正言朗誦著郭振岩的動員作品,趕忙正襟危坐,繼續擺出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模樣。

不過這模樣實在堅持不了多久,不一會他就自暴自棄放棄認真聽了,拿出一張紙,開始寫詩。

臨近下課,文章終於有了了結之勢。當林為先講完最後一句屁股落凳時,台下居然有了稀稀拉拉的掌聲——估計是感激終於讀完。但這稀稀拉拉的聲音震醒了遊離在睡與不睡之間的其他學子,於是鼓掌聲也找回了些精氣神,重振旗鼓起來。

郭振岩一臉興奮,蹭著鼻涕的手臂都擋不住他的迷之微笑——當班長在講台上傾情朗讀之時,他在班級裏遊**,也在觀察同學們動向的時候,又一次沒收了遠笙在上麵揮灑自己文思的紙張。

隻是這次,他微笑著看完了遠笙的詩,迸發了靈感。

拿著紙,他不住點頭 “我們的鄭遠笙同學,的確是如龔老師所說文采滿滿呀!”

遠笙不知郭振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單手扶額擠出訕笑。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我們班,就搞個那個什麽,原創大合唱!每個同學都要參加,一起彰顯一下我們班的集體風貌,好吧?不能讓隔壁二班班主任真的認為我們班都是一群書呆子,大家有沒有意見啊?”

底下一片小小的**,郭振岩也不似往常一樣用手壓空氣整頓紀律,顯然還沉浸在自己機智的想法當中。

不巧的是,結果還沒被問出來,下課鈴就響了。

被林為先的播音腔和郭振岩激昂的文字熏陶了一節課的同學們,在‘叮’聲中沸騰了,異口同聲回答得異常整齊:“沒有!”

“好!”郭振岩兩手一拍臉上放光:“就這麽定了!下課!”

郭老師確定了節目,同學們收獲了課間。真是皆大歡喜。

唯一不覺歡喜的,大概就是鄭遠笙了——他在上高中以來第一次受到了郭振岩和他‘勾肩搭背’的待遇,用他那隻好像一直黏糊糊的手臂。往常這種情形隻會在林為先這種名列前茅的學子身上出現:“鄭遠笙啊,你呢就負責給咱們這個原創大合唱寫歌詞,行不行?這也是難得能發揮發揮你在書寫上的特長嘛。就,唱點能調動氣氛的,最好啊,還要文雅一點。”他拍拍肩,一臉期許:“時間也不太寬裕啦,你想一下,明天就交給我,好吧?我們爭取明天中午就定稿,下午開始排練,行吧?”

“明天?”遠笙有些懵:“這,這可是創作,要靠靈感的,我覺得我可能沒能那麽快……”

郭振岩搖搖頭,冷笑道“哎呀,鄭遠笙,這可是事關班集體的事情啊。你平時上課不是幾分鍾就能寫上一篇的嘛,怎麽,關鍵時候需要你了,就狗肉上不了正席了?”

“我……”遠笙被郭振岩這番話噎得難受,想反駁卻又顧及對方是自己的班主任,隻能把話下咽,呆在那裏。

“行了行了,這也算是個正事,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輕蔑地看了一眼遠笙,離去。

遠笙在走廊踱步,揉揉頭發,倍感煩躁。

舞蹈大教室裏的一間練舞房內,身著淡粉色芭蕾舞服的允雨正麵無表情地自己搬著腿,旁邊的李玥銘今天被她邀請來幫忙做一些輔助工作。看到允雨一下做出此等看著都倍感她肉疼的動作,有些擔憂。

舞蹈教室裏普遍都是集體舞項練習,常年開放,一年裏大半時間都是滿滿的校舞蹈隊隊員。而練舞房一般都是個人在需要練習的時候學校出借的小房間,地處舞蹈教室內部,幾間不大的隔間。

舞蹈教室裏所有的房間都是玻璃門,從外麵能看到裏麵舞蹈生練功的慘狀。

有句話形象地描述了學舞:出了舞蹈房人模人樣,進了舞蹈房進了屠宰場。舞蹈這種功課,不光練的時候艱辛疼痛,停止練習也會被坑。大抵會出現如發胖、骨頭變硬等症狀。發胖倒還好,一般練過舞的人,總會有意識地控製飲食。但骨頭變硬那就可憐,一旦想要重新撿起來,便必將從前所受之痛苦再受一遍。

可憐的允雨,因為這次藝術節的任命,選擇了重新撿起她已經在上高中後丟失了近兩年的舞蹈。

‘準備要做某件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這是允雨皺著小眉頭給自己定下的行事法則,即使是一次普通的藝術節表演,她都認為接受了出演就一定要做得驚豔。於是決定重新練練基本功,將最優美的體態展現給大家。

搬腿算是舞界學子初來乍到時的酷刑之一。允雨並非門外漢,隻是長久沒有練習,丟失了身體最初的柔軟,疼痛也是有的。不過畢竟也是從‘酷刑’時期走過來的,對這種程度的疼痛已幾乎是習以為常了。

而玥銘這次來幫忙的任務,是協助允雨做比搬腿困難得多,堪稱舞蹈界第一大酷刑的‘踩胯’了——為了把胯拉開,更方便做高難度的舞蹈動作。需要舞者平躺在地上,雙腿呈青蛙狀屈起,然後另外一個人站在雙膝處向下壓。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不,想都想象不到,想象出的一定比現實的疼痛好受多了。

鄭遠笙陪蔡彥來舞蹈教室找人,等在外麵的時候碰到學校的舞蹈老師。那個長發飄飄腰板筆直的女老師竟然是遠笙表哥的女朋友。

他們在遠笙很小的時候就與其熟識了,因為叫嫂子太顯老,一直以姐弟相稱。遠笙表哥大學畢業就沒參與各種親朋小聚了,因為創業跟家裏鬧了矛盾,一個人走得像人間蒸發。於是與姐姐也連帶著斷掉了聯係。好久不見,親切感撲鼻而來,不免一同攀談。

一陣關於近況的詢問之後,老師打量起遠笙來。

“誒遠笙,這才多久沒見啊,身材就這麽好啦,挺適合練舞蹈的呀。就沒想過學學嗎?”

“哈哈,怕疼。也沒有特別大的興趣。”

“也是,學舞還真得受挺多苦的,要是沒有興趣支撐,難得堅持。”

“是啊,你們舞蹈室好像一直叫聲挺大”遠笙尷尬地笑笑:“怪嚇人的。”

“聲音最大的可都是你們男生呢!別看一個個平時挺厲害的,一到舞蹈室就沒了節操,壓個腿就大呼小叫,撕心裂肺!‘啊’是最內斂最普通的了,什麽‘救命啊’‘要死人了啊’,‘老師謀殺了’之類層出不窮。有時還不如人姑娘們,哎,真想把他們拖走”老師一臉無奈苦笑著。

“一定是你們練舞太疼了吧。”遠笙想著為男同胞們辯解。

“是挺疼的,但還真不乏練著最疼的還一聲不吭的。喏——那邊就是一個,雖然才剛來沒多久,但感覺真的很能忍。”老師轉過頭,手指一處練舞房。

周遭的空氣靜止了。

順著老師手指的方向,遠笙的眼裏出現了允雨被不怎麽得要領的玥銘幫著踩胯的樣子。她閉著眼睛躺倒在地,眉頭微皺,呼吸都好像是在拚命地克製,雙唇被抿成了白色,手指也微曲,捏緊後又鬆開,雙肩隨之顫動。

她看起來有些蒼白,有汗,也必定是有疼痛的。然而卻連嘴都不願張開,那種壓抑的難受感,也許比疼痛本身更令旁觀的人難過吧。

——難道你認為喊叫對緩解疼痛是沒有任何幫助的嗎,幹嘛要這麽固執地堅強呢。

遠笙一言不發看了許久,心中卻滿是對允雨的心疼與責備。對那種疼痛的感同身受感因為疼痛的承擔者是允雨而變得格外清晰,讓他不知所措,連抵抗的能力都沒有。

老師叫他沒有反應,老師被學生叫走告訴他也沒有反應,就連蔡彥找完人回來找他也同樣沒有反應。好像整個時空當中隻剩下他和允雨,以及允雨壓製在眉頭裏的疼痛。

晚上的自習是數學。全天下最好的數學老師也改不了拖堂和占用晚自習講課的習慣。

對於這一點,學生們大抵也是習以為常,專心學的巴不得老師多講一點,畢竟數學裏難題永遠解不完;不樂意學的多上一節課其實也無妨,高中生活艱苦非常,隻當是拿一節課放空好了。

於是嚐試寫了一下歌詞很快就因為沒有靈感而放棄了的遠笙就這麽放空地趴在桌子上。

腦裏回**的畫麵是今天下午練舞房允雨閉起的雙眼、那天星空下對視時眼神的靈動、以及第一次見到時她那運籌帷幄的笑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艾允雨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弦。他自己知道,猜想允雨應該也知道。但是,他和允雨一樣是心存擔憂的。他擔心允雨並未有任何相應表達的‘知道’,其實也是抗拒的顯示,害怕一旦衝破了理智,完全地明示後,反倒會破壞如今這樣溫暖又純粹的情誼。

允雨一瞬間好像不明緣由地被觸動,回過頭看向遠笙一眼。遠笙有些頹然的坐姿,讓她也開始心猿意馬。數學這門本就魅力不多的學科,此時在兩人眼中就更顯無味了。

終於下課。

“那個,練基本功,很疼嗎?”

“啊?”

“下午在舞蹈室,碰巧看到你,好像……哎,其實不是非要忍住啊,我以前聽過一首歌:‘如果受傷了就喊一聲痛,真的,說出來就不會太難過’就是這樣啊。”遠笙說著,還唱了起來。

允雨忍不住笑:“哈哈,其實也還好啦。不算很疼的。”

“真的?”顯然,回憶起允雨那時候動作的遠笙覺得是不會相信的。

“恩。”允雨想想,乖巧地點點頭。

“騙人是小狗噢。”

“喂……”

“看,你騙不了我。”遠笙停下說笑的姿態,溫柔看著允雨。

“切。我要回寢室咯,作業那麽多,還得回去補。你呀,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啦,也早點回去吧。”說完拿起書本跟作業,朝寢室跑去。

長長的空曠的黑色走廊裏**著允雨幹淨利落的腳步聲。手機的微信裏突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綠色語音。允雨打開,是遠笙熟悉的,溫柔的歌聲。“She's a soldier during the day. But her armor never scarred from the knives. She's soft yet never fragile. Drained but she paints on a smile day after day.”(在白天她是一個士兵,但她的盔甲卻布滿傷痕,她很柔弱但從沒有脆弱過,筋疲力盡了但是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接著是一排打出來的英文:But she's just a child. And I'm hoping I could just take her away,far far away. I'll keep her safe.(可她始終還是個孩子,我希望我可以帶她遠走高飛,走得遠遠的,我會保證她的安全。)最後,是遠笙發來的文字。

“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在你有脆弱、辛苦和疼痛,但看上去還是那麽厲害的時候。

我這個人啊,並沒有多麽堅毅、強大的心髒。自我情緒太多,容易惶恐,也常會有長長的擔憂。可我還是希望,我能是那個可以給你支持的人,像這首歌裏說的一樣,帶著你坐雪糕船,走奶油一樣甜甜的道路,去最純粹、最美好的童話世界,一個,屬於你的公主寶殿。這,是我的願望。

今天的夜空這麽藍,祝你好夢,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