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場麵人

“‘辛老怪’的二子就要結婚了。”這消息在“五一”前的幾天裏,像插了翅膀,在心誠礦家屬院上空飄**,就是接觸不到地麵。

心誠礦,原來屬於國有煤礦,去年改製為民營企業。年產原煤由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建礦初期的三四十萬噸,“文革”時期七八十萬噸,九十年代初期市場疲軟時產量猛增到百萬噸,連續幾年不衰。居住人口到世紀末擁有3600多戶17000多人。五湖四海的人群,營造了 “第二故鄉”心誠礦特有的社區文化,獨有的風俗習慣。在心誠礦,多少年來,誰家的孩子快結婚了,要麽提前一個月就發下請柬給同學、同事、同鄉,意思就是還還禮;要麽在路上碰到了直接給你說一聲,到哪一天去哪裏喝喜酒,意思不言自明;要麽有人給你張羅張羅,硬是在一些公眾場合比如說在職工班前會上給你下通知,譬如說咱大區長、咱書記、咱車間工會主席的什麽公子什麽大小姐結婚。到時見不到你的人影,可就不場麵了。自心誠礦投產以來,這些不成文的規定慢慢演化成了習俗。雖然九十年代中期礦上成立了紅白事理事會,成功操辦了幾起婚宴,三個人的理事會拋去音響、照相機、彩虹門、紅地毯的投入,當年淨收入1.2萬元,初步在礦區打開了局麵,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礦紅白事理事會還是被隨後而來的老鄉理事會給吞並了。有時候,老鄉迫於情麵,還是信任老鄉。

現在,“辛老怪”也隻好找自己的老鄉來打理兒子的婚事了。

“辛老怪”,大名叫辛之德,說起這綽號,還是那年老辛在區隊幹質量驗收員時的事兒。那年月,質量驗收員在區隊是個紅差事,等工人幹完了活,拿起皮尺,收收進尺,量量棚距,寫寫驗收單。工人們勞作一天,全指望這單子了,單子可是能轉化成人民幣的呀。這活路,輕快不說,還有點實權,緊緊手少拉個二三百毫米,耷拉耷拉手多收個二三百毫米,不在話下。就是給大區長送個千兒八百的,也不一定能幹上這營生。老辛記得,還是大兒子出發南下時捎來的四瓶名酒,給原籍一個村子的在礦上幹副礦長的老劉送去,才幹上的。打那,老辛的腰杆似乎硬朗了許多。

那年“五一”節前後,宋大區長的公子結婚,幫忙的,送禮的,聯係物件的,那場麵,像是過去家居農村的小夥子娶到了吃公糧的大姑娘,簡直沒得說。

“小小區長,我還沒看在眼裏呢,叫喚啥。”老辛自言自語道。老辛的老家離東平湖灘不遠,那裏,隻要人的聲音大了,就是叫喚。往往,村、企相隔不了百八十公裏,對一件事情的叫法卻千差萬別。在心誠礦駐地,人們喊到礦上班叫去工地;隻有毛驢的叫聲,才叫叫喚。真是十裏不同天,方言難為人啊。

幾天之後,在區長兒子結婚的典禮上,在上午和晚上的婚宴上,區隊140號人,就是唯獨沒見老辛。一家人不解地說,“這老辛,簡直就是老怪。”從此,“辛老怪”美名遠揚。

時間像礦井下一直向前掘進的岩洞,一去不返。人間的一些事兒,更有不便琢磨的地兒,尤其是緣分和禍福,在你不經意間,福分、緣分就悄悄地來到你的身邊,想躲都躲不掉。但是,是禍又躲不過,就更應驗了那句老俗話。這年三月,老怪的老鄉礦長因違規插手物資采購,進礦的物資質量差在井下傷了幾個人,被集團公司挪了“窩”。心裏憋屈的慌,肚子裏窩火,這天夜班,老辛完成質量驗收任務,想在勞保窩裏迷糊迷糊,美夢剛開了頭,就被盯麵的宋大區長逮個正著,第二天就解除了職責。

說來,老辛是個要麵子的“場麵人”,到緊要處丟麵子,關鍵時候又掉鏈子、拉不出來顯示麵子。老辛心想,沒了靠山,自己又出了這種事,不能在區隊呆了。不久,便托人調到了礦安全管理與監督處。

時間老人毫無顧忌地飛快前行,它不因你有特事急事而加快步伐,也不因你虛度年華而放慢腳步。

前年,老辛的二子大學畢業分配到了心誠礦,經過招聘程序後,分配到皮帶運行區當了維修工。下井不幾天,同事就發現,這孩子,一米八的高個頭但情商不高,嘴巴大卻不乖巧,說話不著調不說,幹活沒一樣行,更沒有光腚穿裙子—圍的好。曾經與“辛老怪”共過事,後來調到皮帶運行區的老倪說,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二子,比他爹還榆木疙瘩,真不愧是老怪家的人。

到了二子結婚的時候了,老辛一家人開始張羅。

“別理他,這時候知道給咱說了,咱那兒結婚時,給他說幾遍他都沒來,還老鄉呢。”鄰居李大媽對著親家母說。

“聽張大嫂說,給老大隨了禮,等到她那妮子結婚時,老辛又裝迷糊了。”親家母說。

“辛老怪,見怪不怪了。”老辛的同事說。

眼看婚禮臨近,撒出去的幾十張請柬沒有幾個回應。在礦上,一般的家庭,隨禮的也不下200人,到時請客,安排起來怎麽也得十幾桌。可現在這狀況,可急壞了老辛。

這天,早早地吃過晚飯,老辛拿著心愛的袖珍收音機,悠**悠**地來到了宿舍區最大的娛樂廣場。調完頻道,選中了新聞節目,一條消息頓時讓老辛著實一驚。

話說,吉林一個村子的書記,從外邊500元聘來一個“媳婦”,讓其假結婚,著實撈了一把。

至於新聞後頭說了些啥,老辛已經沒了興趣。

“這是個好辦法。”老辛尋思。

萬般無奈之下,在市裏一家企業工作的大兒子托人從練歌房找了一些人參加婚禮來鬧房的,按照老辛的意思,一起熱鬧熱鬧。“這下不就場麵了。”老辛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場麵”,在老辛老家,就是好看、有麵子,今後能在人前直起腰來的意思。

“五一”這天,陽光普照,龍門高掛,彩旗獵獵,紅地毯鋪到了家門口。簡短的婚禮儀式後,伴隨著婚禮進行曲,一家人把老辛家的一對新人引入了洞房。近些年,礦區綜合延續附近農村和“辛老怪”平湖老家的習俗,洞房裏的鬧房是激烈的、衝動的,有時也是過火的。新郎如果不硬氣不硬朗,綿綿塌塌,老實巴交,新娘子就遭罪了。同時還有伴娘。

剛上來,練歌房那些男男女女還算守規矩,與老辛家聘請的司儀配合的挺默契。待老辛的二子出門拿照相機的一會兒,門被嚴嚴實實地關上了。“鬧房人”也不是善茬。新房內,吆喝聲、嬉鬧聲、打罵聲、尖叫聲、DJ音樂聲,亂作一團,分不清人哭人笑。二子手拿相機,呆呆地站在門口,急得直跺腳,恨不得從門縫裏鑽進去,爬到心愛的人兒麵前,來個英雄救美。這時,更急壞了聞訊趕來的老辛。

“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要是外人知道了,這事情就不場麵了。”

“哎,都怨我,都怨我。”老辛不住地自責著。

十幾分鍾之後,新房門還是在二子的幹吼以及強力踹門下,打開了。新媳婦坐在床沿,頭發淩亂,兩眼呆滯,床單變了形,紅色旗袍的領口紐扣不願看這不熟悉的手掌,也氣憤地躲到了暗處。二子一頓混,再細看自己的心肝寶貝,好似才從刑場趕回來參加婚禮似的。

二子一切都明白了。牙齒咬得咯咯響,拳頭攥得出了汗,眼珠子瞪得涕溜圓。一跺腳,骨堆在了地上。

老辛仔細端詳牽頭的“鬧房人”。脖子上纏著筷子粗的項鏈,花襯衣格外顯眼。嘻嘻哈哈,滿臉通紅,像打了一場勝仗,又像饑渴之中灌了冰涼可樂。接著,向老辛伸出那帶著幾個戒指的粗糙的手,“可是每個人150元呀,一分都不能少。”

老辛如醉初醒,這下,可他娘的場麵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