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借狐鬼抒“孤憤”4

尤為可貴的是,蒲鬆齡還重視塑造正麵形象,給醜惡的社會現實樹立起理想的楷模。如《崔猛》表彰孝子的俠義行為,《田七郎》、《大力將軍》宣揚知恩圖報;《細柳》、《喬女》寫心靈美的婦女不顧世俗非議,挑起教子的重任,為世界留下了兩位難得的好後母的形象;《翩翩》寫浪子的改造自新,《姐妹易嫁》歌頌慧眼識人、不嫌貧愛富的姑娘;《王成》寫誠實的可貴,《陸判》、《王六郎》寫朋友之愛,知遇之恩,都十分細膩感人。其中《王六郎》更為出色,它寫的雖然是一個鬼,卻一點沒有恐怖的氣氛,而是充滿溫馨的人情味。王六郎是一個溺死鬼,因受漁翁許姓的酒祭,便主動幫他捕魚,並結成朋友。按照“鬼例”,溺死鬼要找一個替死鬼才可以超生轉世,而王六郎的替死鬼卻是一個生產不久的母親,王因為不忍心看母死兒啼,決心犧牲自己的投生機會,放了婦人。以此“仁人之心”,通於上帝,結果被委任為土地神。漁翁感於朋友之情,竟不遠數百裏趕去與之相會。這段人鬼之間純潔高尚的友情,讀來真令人潸然淚下。從“異史氏曰”看,作者主要是借此表彰“置身青雲,無忘貧賤”的真正友情,對於那些“一闊臉就變”的“車中貴介”作了無聲的鞭撻。

對社會上存在的小偷小摸和貪小便宜的行為,作者是不讚成的,但是他的針砭也是有分寸的。如《罵鴨》、《牛飛》等小品亦足以發人深思。《罵鴨》讓一個偷鄰居鴨子吃的人渾身“茸生鴨毛,觸之則痛”,這種怪病“無術可醫”,唯有“失者罵,毛乃可脫”。這種設想,真是奇異之至。怪不得外國人對此很感興趣,不少人將它翻譯過去。作者的“異史氏曰”說:“甚矣,攘者之可懼也: 一攘而鴨毛生!甚矣,罵者之宜戒也: 一罵而盜罪減!”作者這種巧妙的構想,既警偷,又警罵,真可謂一箭雙雕。

四是“憤”道學先生強加在青年男女身上種種束縛,熱情歌頌了基於愛情的自由婚姻。蒲鬆齡對婚姻抱的是嚴肅態度,他與劉氏結婚56年,盡管長期分居,但感情甚篤。他不滿於社會上道學先生對青年男女的種種清規戒律的束縛,鄙棄那種貪財貪勢的畸形婚姻而向往自由戀愛的美好婚姻。在《聊齋誌異》中,這類主題的作品占有相當的數量,其中不少是十分成功的。他把人人之戀、人神之戀、人鬼之戀、人狐之戀、人妖(花妖之類)之戀等等編成一個個美麗動人的故事,給我們展示了一幅前無古人的自由婚戀的幸福圖畫。像膾炙人口的《嬰寧》、《小翠》、《嬌娜》、《王桂庵》、《寄生》、《書癡》、《葛巾》、《聶小倩》、《翩翩》、《綠衣女》等等,無論是一見鍾情,還是曆經劫磨,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都是沒有世俗功利臭味的純潔的愛情。像《嬰寧》中天真無邪的嬰寧,公然把王子服在花園中與她的私語告訴母親說:“大哥欲我共寢。”王子服事後對她說:“此背人語。”嬰寧卻說:“背他人,豈得背老母。”《書癡》中的郎玉柱嚐到“夫婦之樂”之後,竟“逢人輒道”,當仙女責怪他時,他振振有詞地反駁道:“鑽穴偷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這種大膽的描寫正是對宋明理學所倡導的虛偽禮教的公然反抗。這類作品因為膾炙人口,故不贅述,下麵著重介紹幾類比較特殊的例子。

一是一男二女的愛情故事。如《蓮香》、《小謝》、《青梅》、《香玉》、《聶小倩》等,可稱這方麵的佳作。作者所處的時代,一夫多妻是正常的事,但作者自己似乎並不讚成妻妾成群的現象。細看《聊齋誌異》,許多寫到一夫多妻的家庭的故事總是矛盾重重,以至因爭寵吃醋鬧得雞犬不寧。但是,作者有時也許是實在割舍不下那有趣的故事,也許是感於其中的確是可歌可泣的真情,也給我們展示了一些“愛情味”甚濃的“三角關係”。其中,尤以《蓮香》寫得最為出色。這篇據他人口述的《桑生傳》改寫而成的作品,把蓮香對桑生銘心刻骨的愛表達得曲折離奇,淋漓盡致,讓狐、鬼都求得人身而與桑生堂堂正正地結合,表示了人世間真摯愛情的可貴。如果說,《蓮香》尚可以對其宣揚的“一夫二妻”略有微詞,那麽《聶小倩》的“三角關係”便處理得十分完美。它讓“生平無二色”的寧采臣的妻病故後,才得以與女鬼聶小倩美滿結合(可惜後麵又添了“納妾”的狗尾)。

二是打破“以貌取人”的老套,寫出了一批心靈美的女性形象。《聊齋誌異》中不乏心靈美與外貌美相一致的男女主人公,這是以往人情小說的通例。它的可貴還在於通過一批作品描寫了一些貌醜而心美和貌美而心惡的人物,讓讀者感受到世界的複雜。像《瑞雲》中的妓女瑞雲,貌美時,“富商貴介,日接於門”,但被仙人和生用保護性措施變醜後,人便“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唯獨真心愛其人才的賀生獨立特行,“貨田傾裝,買之以歸”。這種在愛情問題上強調“人生所重者知己”的思想以及這種“不以妍媸易念”的多情才人,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是難能可貴的。當後來仙人又還他一個“佳人”時,我們禁不住要與他們夫婦一同高興。而像《姚安》、《嘉平公子》等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長得漂亮而內心則惡毒或平庸,也足令那些“以貌取人”者作為鑒戒。

三是在愛情生活中大膽而又恰當地寫到了**和諧的作用。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理應包括和諧的**,過頭或不足,都會產生問題。蒲鬆齡深諳這方麵的科學常識,所以在《書癡》中公然宣傳“夫婦之樂”,而《巧娘》則寫傅廉因“天閹”,致使鬼女巧娘痛苦飲泣,隻是在被華姑醫好之後,才使男女雙方得到結合的快樂。而《蓮香》則寫到了**要節製的道理,作者借蓮香之口說:“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複,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當然,作者也寫到了《俠女》中主人公那樣不求**,隻是為傳宗接代生子而結合的特例。這些,都是此前的小說很少觸及的。

四是有些作品明顯表示了對封建貞操觀念的蔑視,但對於嫖妓等醜惡現象亦加以撻伐。《霍女》寫少婦霍女接連與三個男人同居,其目的不過是“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耳”,竟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懲罰別人的手段。作者在輕輕指責其“三易其主不為貞”之後,充分肯定了她“為吝者破其慳,為**者速其**”的行為,是很不簡單的。但是,作者在《韋公子》等篇中,對“盜婢私娼”的行為加以否定,斥之為“非人也”。這種見解在當時也是可貴的。

除以上四類外,《聊齋誌異》中還有一批軼聞趣事的短小作品,如寓言式的《拆樓人》,童話式的《禽俠》、《象》,寓意式的《沂水秀才》、《雨錢》、《紅毛氈》,諷刺式的《司訓》、《錢流》,哲理式的《郭秀才》,科學小品式的《醫術》,傳記式的《楊大洪》等。更有大量記載風俗風情的優美散文,如《山市》、《偷桃》、《武技》、《口技》、《鐵布衫法》、《戲術》、《查牙山洞》、《地震》等等。誠如魯迅所說:“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

不容諱言,《聊齋誌異》並不是像有人說的“行行警昏俗,字字醒狂夫”,它也有不少平庸之作甚至敗筆。像《屍變》、《噴水》、《伏狐》、《餺飥媼》、《男妾》、《果報》等,便是這類意義不大的獵奇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