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借狐鬼抒“孤憤”3

如果說《司文郎》中的憤怒表現得近乎謾罵、稍嫌直露的話,《賈奉雉》則換了一個角度對瞎眼試官極盡嘲笑之能事。它寫“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的賈奉雉,遇到仙人郎生,郎生要他把平時“鄙棄而不屑道者”的文章作為“範文”,去準備考試。開始他不肯幹,但在又不中之後,勉強為之,可還是“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郎生又出了7個題目讓他做,開始,他認真去做,均被否定;後來,他“戲於落卷中,集其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原本不過想開個玩笑,不料竟被郎生肯定說“得之矣”,果然以此得中“經魁”。對日夜盼望功名的賈奉雉來說,這本是件“好事”,誰知他“又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己感到無臉見人,終於棄家出走。這裏,以未出場的昏聵試官與正直的知識分子作了對比,更突出了作者的特立異行。

針對簾官的昏聵,作者在《於去惡》中,借一個燒紙灰吞以代讀的鬼於去惡之口,提出了“考簾官”的理想:

陶問:“考簾官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令也。得誌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誌者,惟少此一考耳。”

作者的設想甚異,也甚好,不過,倘若考考官的考官也是一路貨色,又將奈何?當此設想行不通時,他又想出請張飛來主持公道,嚴厲懲罰那些不主持“公道”的“樂正師曠、司庫和嶠”,當然也隻是幻想。

表現科舉這一主題的還有《顏氏》、《三仙》、《僧術》、《郭安》、《素秋》、《何仙》、《考弊司》、《書癡》等,它們或者揭露科舉製度對讀書人身心的殘害,或者嘲諷科舉入仕者的酸腐與無能,總不外乎表現科舉製度在實際上“黜佳士而進凡庸”的本質。因此,他恨它、罵它,但他決不想拋棄它、打倒它,相反,他還一廂情願地讓他的許多主人公最後都一個個地讀書做官,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二是“憤”官場黑暗,吏治腐敗給人民造成的深重苦難。蒲鬆齡終生居於社會的底層,又在縣衙門做過一段時間的幕僚,對官府有較深刻的感性認識。他的可貴之處是能夠始終站在被壓迫、被剝削的人民一邊來看問題,想事情,並把它們體現在自己的作品中。揭露社會黑暗、官貪吏虐,是一個曆史的主題,但像《聊齋誌異》這樣揭露得如此深刻、如此廣泛、如此尖銳又如此巧妙的,卻不多見。正如郭沫若題詞所說: 它的確是“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在蒲鬆齡的筆下,也寫了少量的好官、清官,如《胭脂》中的施愚山、《折獄》中的費禕祉等等,但大量出現的可說是一幅群醜圖,上至天子大臣,下至公差役吏,加上土豪劣紳,織成一張天羅地網,使正直無辜的百姓簡直走投無路,透不過氣來。像《席方平》、《夢狼》、《促織》、《張鴻漸》、《梅女》、《紅玉》、《續黃粱》、《向杲》等等,都是假借鬼狐或夢幻來曲折地影射現實,揭露社會黑暗的。《夢狼》寫白翁夢中來到他兒子白甲的衙署,那兒竟是這樣一幅圖景:

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在充分展示了官府衙門吃人的虎狼本性之後,作者在“異史氏曰”中更進一步點題:“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也。”從而進一步說明,像白甲這樣魚肉百姓的官吏並非個別,而是“比比”皆是。不僅如此,還有危害更烈的“猛於虎”的“苛政”呢!雖然它不過是儒家“仁者愛人”的思想的體現,但對這一思想作如此大膽和深刻的揭示,則是以前的作品所未達到的高度。

《席方平》則通過席方平因為父親慘遭冤死而下地獄告狀所受到的種種折磨,揭示了封建時代法律保護富豪、殘害無辜的本質。作品先寫“獄吏悉受賕囑”,而“日夜搒掠”無辜的席父,席方平先是告到城隍,但城隍被“內外賄通”之後,“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再告到郡司,“遲之半月,始得質理”,不過是挨一頓打,“仍批城隍覆案”。三告至冥王,但冥王也被買通,升堂時,“有怒色,不容置詞,命笞二十”。見席不肯屈服,又讓他受火床、鋸解之苦。在這個過程中,席方平覺悟到,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沒錢的緣故,並且悟出了“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的道理。最後,作者請出了灌口二郎神為席伸冤,讓讀者得到一種虛幻的滿足;實際上是極其沉痛地宣告: 陰曹和陽間從下到上都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黑暗世界,所謂法律的公正根本是不存在的。這種深刻的認識也是前所少有的。現實生活中的蒲鬆齡以生平不入“公門”為願,恐怕正是認清了“公門”的本質的結果。

法律偏私,“公門”不公的情形,在《張鴻漸》、《商三官》、《梅女》等作品中也有著淋漓盡致的描繪。如《張鴻漸》寫“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一次又無辜打死一個秀才,張鴻漸隻不過草了一張狀紙,便受到終生迫害,不得不到處流浪,東躲西藏。《商三官》寫商父被“邑豪”的家人打死,累次告官卻“訟不得直,負屈歸”,當三官的兩個哥哥再要往上告時,三官憤然說:“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終於走上了個人複仇的道路。張鴻漸的妻子說的“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正是作者對黑暗社會的高度理性概括。在《李伯言》的“異史氏曰”中,作者說:“陰司之刑,慘於陽世;責亦苛於陽世。然關說不行,則受殘酷者不怨也。……第恨無火燒臨民之堂廨耳!”可見他對現實社會中“關說”公行,法律阿私的現象是多麽痛恨!

作者對於這一社會現象的思索在《冤獄》的“異史氏曰”中有著痛快淋漓的陳述。他指出“今之聽訟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攝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見官之票;承刑者潤筆不飽,不肯懸聽審之牌。蒙蔽因循,動經歲月,不及登長吏之庭,而皮骨已將盡矣!而儼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無事。寧知水火獄中,有無數冤魂伸頸延息,以望拔救耶!”因此,奸民難虐而良民易欺,無辜受牽連遭罪者被搞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使得“帶一名於紙尾,遂成附骨之疽;受萬罪於公門,竟屬切膚之痛”。最後,他還沉痛地寫道:“從政者曾不一念及於此,又何必桁楊刀鋸能殺人哉!”這種議論從創作的角度說,是不足取的,但對我們認識作者創作這類作品時的指導思想,卻是很重要的。

除了這些比較專門從整體上揭露的篇章外,作為個例來描寫官吏的貪酷昏暴的,或在愛情故事中穿插這類描寫的,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前者如《潞令》中的縣官,《錢卜巫》中的邑宰,以及《庫官》、《王者》、《夏雪》、《公孫夏》等等;後者如《書癡》、《晚霞》、《小翠》、《珊瑚》、《紅玉》、《嬌娜》等,均穿插有官貪吏虐的神化之筆。

對這種黑暗的社會現象,蒲鬆齡開出了一些救治的藥方: 一種是如《胭脂》、《冤獄》中表示的,希望官吏們謹慎“聽訟”,要“審思研察”,不能隻知“棋局消日,綢被放衙”,對“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惟知“鼓動衙開,巍然高坐,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靜之”。二是幻想借助神仙的力量來救治,如《席方平》請出二郎神,《冤獄》請出周倉等。三是鼓吹個人複仇,如《商三官》化裝殺仇人,《向杲》化虎吃仇人等等。四是寫被迫害的人民起來造反,殺死貪官汙吏。如《夢黃粱》寫曾孝廉夢中作奸相被流放途中,被“被害冤民”以巨斧砍下腦袋。《夢狼》中的白甲及其爪牙也是被“為一邑之民泄冤憤”的老百姓所殺死。有意思的是,白甲生時,一味討好上司,欺壓百姓。針對他的行徑,作者便給他安排了死於老百姓之手的結局。但明倫風趣地評道:“生死之權,在百姓不在上台: 百姓怨,便是死期;媚上台,何術能解百姓怨也。”真是一針見血。在當時,作者能夠寫到這種程度,的確難能可貴。

三是“憤”世道人心之澆薄,人與人之間道德倫理關係的淪喪。蒲鬆齡曾應好友王八垓的要求,針對“世情之薄”,寫了《為人要則》,包括《正心》、《立身》、《勸善》、《徙義》、《急難》、《救過》、《重信》、《輕利》、《納益》、《遠損》、《釋怨》、《戒戲》等十二題,表達了他在倫理道德方麵的看法。他在《聊齋誌異》中也用大量的篇幅反映了當時社會這方麵的問題。張元稱此書“雖事涉荒幻,而斷製謹嚴,要歸於警發薄俗,而扶樹道教”(《柳泉蒲先生墓表》);蒲箬等認為“大抵皆憤抑無聊,借以抒勸善懲惡之心,非僅為談諧調笑已也”(蒲箬等《祭父文》)。

蒲鬆齡是從兩方麵來表現這一主題的。一方麵是直接揭露世風中的醜惡一麵。如《念秧》、《局詐》寫詐騙集團處心積慮的詐騙手段,令一般人防不勝防,隻有靠未卜先知的狐仙才能避免上當,穩操勝券。難怪作者要發出“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衝衢,其害尤烈”的慨歎了。《張誠》、《黎氏》寫後娘虐待前妻孩子的事,後者雖也說“繼母難作”,但還是把繼母黎氏寫成吃前妻孩子的“狼”,作者在“異史氏曰”中甚至聲稱“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顯然言之過分,但也說明他對繼母折磨前妻孩子這種現象的痛恨之深!《馬介甫》、《邵女》、《江城》、《呂無病》、《恒娘》等寫家庭關係中的所謂悍妻和妻妾爭寵的事,揭示了一夫多妻製下部分婦女的變態心理。另外,像《青蛙神》寫到媳婦不應倚勢驕人,《胡四娘》寫嫌貧愛富的世態炎涼,《仇大娘》寫險惡的鄰居關係,《曾友於》寫大家庭中的內部紛爭,《勞山道士》諷刺好逸惡勞,《韋公子》、《嘉平公子》等揭露嫖妓的醜惡現象,都極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