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有關《聊齋誌異》的評論及史實摘編2
近世評小說家者,謂其敘事《列國》難於《三國》,又謂《列國》、《三國》尚有古人陳跡可尋,至《水滸》一書則更難於《列國》、《三國》,以其從“宋江等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一句,演出三十六天罡,配以七十二地煞,合成一百單八人,各為寫其性情形狀已屬大難,且又於調奸、醉酒、打虎、殺人、放火、行竊、贈金等事層層犯複,因難見巧,施耐庵殆神乎技者乎!夫耐庵生於宋,立於元,不求見用於世,故假《水滸》一傳,以抒其抱負,宣其閱曆。若著《聊齋》者,生逢盛世,以彼其才其學其識而不獲一第,無怪其嘲試官謂並盲於鼻也。《聊齋》胎息《史漢》,浸**晉魏六朝,下及唐宋,無不薰其香而摘其豔。其運筆可謂古峭矣,序事可謂簡潔矣,鑄語可謂典贍矣。其誌異也,大而雷龍湖海,細而蟲鳥花卉,無不鏡其原而點綴之,曲繪之。且言狐鬼,言仙佛,言貪**,言盜邪,言豪俠節烈,重見疊出,愈出愈奇,此其才又豈在耐庵之下哉!至其每篇後異史氏曰一段,則直與《太史公列傳》神與古會,登其堂而入其室。漁洋老人雖間有搔著痛癢處,尚不能與之並駕齊驅,後之批《聊齋》者,亦可毋庸鄰女效顰、班門弄斧矣!且近之讀《聊齋》者,無非囫圇吞棗,涉獵數遍,以資談柄,其於章法、句法、字法,規模何代之文,出於何書,見於何典,則茫夫未之知也,即讀焉如未讀也。
……
我國家二百年來,人文之盛亦雲極矣。而二百年中,可傳之書有三,一代作者皆出於北人而南人未之逮也。一為孔東亭之《桃花扇》,一為王阮亭之《精華錄》,一為蒲留仙之《聊齋誌異》。然《桃花扇》前則有《琵琶記》,近則有蔣心餘之各種曲與之相衡。阮亭之詩,今雖無與比肩者,而唐之溫李諸公實其淵源。若《聊齋》一誌,雖《博物》、《虞初》、《夷堅》、《癸辛》、《獨異》諸誌,皆不足與同年共語,不惟近世所無,則古人尚且不及。
(何彤文: 《注聊齋誌異序》)
《聊齋誌異》大半假狐鬼以諷喻世俗。嬉笑怒罵,盡成文章,讀之可發人深醒。第其筆意高古,字句典雅,固非紈袴子所能解,亦非村學究所能道。蓋非具一代才不能著《聊齋》,非讀破萬卷書亦不能注《聊齋》也。……或又問於餘曰: 曹雪芹《紅樓夢》,此南方人一大手筆,不可與《聊齋》並傳?餘應之曰: 《紅樓夢》不過刻畫驕奢**逸,雖無窮生新,然多用北方俗語,非能如《聊齋》之引用經史子集,字字有來曆也。
(舒其鍈: 何注《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一書,膾炙人口,而餘所醉心者,尤在《閱微草堂》五種。蓋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績,未脫唐宋人小說窠臼;若《五種》,專為勸懲起見,敘事簡,說理透,垂戒切,初不屑屑於描頭畫角,而敷宣妙義,舌可生花,指示群迷,頭能點石,非留仙所及也。微嫌其中排擊宋儒語過多,然亦自有平情之論,令人首肯。至若《諧鐸》、《夜談隨錄》等書,皆欲步武留仙者,飯後茶餘,尚可資以解悶。降而至於袁隨園之《子不語》,則直付之一炬可矣。
(俞鴻漸: 《印雪軒隨筆》卷二。轉引自魯迅《小說舊聞鈔》)紀文達公嚐言,《聊齋誌異》一書,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先君子亦雲: 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績,未脫唐宋小說窠臼,若紀文達《閱微草堂》五種,專為勸懲起見,敘事簡,說理透,不屑屑於描頭畫角,非留仙所及。餘著《右台仙館筆記》,以《閱微》為法,而不襲《聊齋》筆意,秉先君子之訓也。然《聊齋》藻績,不失為古豔,後之繼《聊齋》而作者,則俗豔而已。甚或庸惡不堪入目,猶自詡為步武《聊齋》,何留仙之不幸也。留仙有文集,世罕知之。朱蘭坡前輩《國朝古文匯鈔》曾錄其文二篇,其用意,其造句,均以纖巧勝,猶之乎《誌異》也。……(俞樾: 《春在堂隨筆》卷八。)
《聊齋》為蒲留仙殫精竭慮之作,為本朝稗史必傳之書。其中未及檢點者頗多。最可笑者,《賈奉雉》一段: 賈既坐蒲團百餘年,其妻大睡不醒,迨其歸來,已是曾元之世,又複應試為官,行部至海濱,見一舟,笙歌騰沸,接引而去。賈之識為郎生,固宜,何以雲仆識其人,蓋郎生也?夫此仆為賈生歸後所用,不得識郎生;為賈未遇仙時所用,則早與其子孫淪滅矣。文人逞才,率多漏筆,此類是也。
(采蘅子: 《蟲鳴漫錄》卷二。)
近時坊間有所謂《聊齋誌異拾遺》者,托名蒲留仙先生遺著。書凡一卷,計二十七則。雖逢場作戲,聊借孫叔敖之衣冠而無病而呻,顯露東施之跡象。蒲先生書,千篇一律,予向不甚喜之,(瑞藻按: 此論實得我心。《聊齋》之書,餘僅髫齡時卒讀一過,至今十二載,絕未寓目也。)然於行文造句間,時露一種幽秀之致,亦非凡手所能及。(此論亦平)《拾遺》諸作,筆墨如何,明眼人自能識別。至《陳世倫》一篇,述及某相侍姬,《聊齋》原書中,決無如此明顯之筆。《解巧璿》、《沂州案》等,尤曆來各筆記中所習見,掇拾衍繹而成之者也。
(《瓶闇筆記》。轉引自蔣瑞藻《小說考證》)《聊齋·公孫九娘》篇,謂“其父罹於七之難”。於七一案,死者且萬餘人,不知乃冤獄也。蓋於七,登州福山縣農家子,家饒於財,好博,且多聚無賴,以為豪舉。博徒利七資,遂依之。時清初方辦隨糧捐,正供之外,複別出餘糧,以供地方官之橐。蓋巧立名目以取於民焉。當時金聖歎之死,正坐抗此故。於七既多田,複為眾所推服,使出抗議,眾隨之不肯納糧。令無如何,稟之府。時登州守某,滿人也。閱福山令詳文,大駭。以七一農人耳,乃聚眾抗糧,不治且為亂。檄縣嚴捕無許脫。縣令遂帥兵往。適七生日,眾醵錢祝之,集者千餘人。兵來,七先已得耗走避。而七弟某及諸客不知也。見兵無故至,乃鳴金聚鄉人出問故。縣令以為七果叛矣。圍村掩捕,千餘人無一免。令獲七生日送禮簿,按名逐捕,而七弟不勝刑,亦誣服,遂並千餘人誅之。所捕者又萬餘,亦殺焉。大吏乃賞登州守及令,七卒未獲雲。此事予聞之於公宗潼,予在蜀時居停也。
(《天放閣筆記》。轉引自蔣瑞藻《小說考證》)清世宗之崩也,實為人所刺。蓋其嚴治呂留良、陸生柟,查嗣庭之獄,既已大幹吾民族之義憤,於是甘鳳池之流,始相率而起,從事於暗殺。清廷雖竭力搜捕,而終不能去之。當時呂晚村孫女某,劍術之精,尤冠儕輩。相傳雍正即為呂女所殺。《聊齋誌異·俠女》一則,蓋影射此事也。考《鄂而泰傳》: 是日上尚視朝如恒,並無所苦。午後,忽急召鄂入宮,外間已喧傳暴崩之耗矣。鄂入朝,馬不及被鞍,亟跨驏馬行,髀骨被磨損,流血不止。既入宮,留宿三日夜始出,尚未及一餐也。當時天下承平,長君繼統,何所危疑,而倉皇至此?知被刺之說之不誣也。
(《闕名筆記》。轉引自蔣瑞藻《小說考證》)王丹麓《今世說》載: 周立五弱冠時,顴未高,兩頤逼而禿,麵有槁色。鄉人竊笑者曰:“此黃冠相耳。”周聞之,若弗聞也。年三十二,猶困童子試。偕其父荊南,旅宿南城外倉橋側。夢中見一雉冠絳衣人,右手操刀,左手提一人頭,須髯如戟,至榻前易頭去,以手所提頭函其頸。周大驚,持父足疾呼。及舉手摩之,頭如故。凜凜者累日。未幾,顴漸高,兩頤骨漸豐,須鬑鬑然日益長。越年餘,又夢一白須老者,冠緇冠,執長尾麈,隨一金甲神。語曰:“吾來易爾腹。”語訖,金甲神抽所佩刀,啟周腹,出滌其髒府而複內之。即內,以方竹笠複腹上,複取釘椎釘四角。周夢中聞響聲丁丁,而怪其無痛也。釘畢,白須老者揮麈而祝曰:“清虛似鏡,元本無塵;忽釘與笠,豁然有聲。”周寤,自是文學日進,曆試兩闈皆獲售,曆官侍講學士。此事果信,則《聊齋誌異》中《陸判》一則,或非寓言也。周名啟雋,江南宜興人。
(蔣瑞藻: 《花朝生筆記》。)
《分甘餘話》:“國初有一僧,金姓,自京師來青之諸城,自雲是旗人金中丞之族,公然與冠蓋交往。諸城九仙山古刹,常住腴田數千畝,據而有之。益置膏腴,起甲第。徒眾數百人,或居寺中,或以自隨。居別墅,鮮衣怒馬,歌兒舞女,雖豪家仕族不及焉。有金舉人者,自吳中來,父事之,願為之子。此僧以勢利橫閭裏者幾三十年乃死。中分其資產,半予僧徒,半予假子。有往吊者,舉人斬衰稽顙,如俗家禮。餘為祭酒日,舉人方肄業太學,亦能文之士,而甘為妖髡假子,忘其本生,大可怪也。”按此,知《聊齋誌異·金和尚》一則,絕非杜撰。餘嚐與家兄傲公論:“《聊齋》記事,多有所本,不過藻飾之,點綴之,使人猝難辨識耳。”夜雨聯床,曾曆舉之。然已多不記憶。著《陸判》、《金和尚》事以概其餘雲。
(蔣瑞藻: 《花朝生筆記》。)
《搜神記》載: 吳時有徐光者,嚐行術於市裏,從人乞瓜,其主勿與,便從索瓣,杖地種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實,乃取食之,因賜觀者。鬻者反視所出賣,皆亡耗矣。按蒲留仙《聊齋誌異》有術人種桃(按: 應為“梨”——引者)事即本此,乃知小說家多依仿古事而為之也。
(俞樾: 《春在堂隨筆》卷九。)
定遠方濬頤《夢園叢說》雲:叔平言:吾邑(按謂桐城)地當孔道,明季張獻忠八次來犯不能破,良由官民努力,眾誌成城故也。時邑侯為直隸進士楊公爾銘,年甫弱冠,豐姿玉映,貌如處子,而折獄明決,善治軍事,賞罰無私,戰守有法,兵民皆嚴憚之。每出巡城,靴小靴,長不及六寸,扶仆從肩,緩緩而行,人多疑為女子。即《聊齋》所誌易釵而弁之顏氏也。大約顏、楊音近而訛傳之耳。又得鳳陽巡撫史可法、廬州守將靖南伯黃得功為外援,獻賊相戒不再犯桐城。邑侯楊公以行取入都。代者為張公、忘其名,辦善後亦極有法。今楊公、張公、史公、黃公皆各有專祠。按《聊齋》所記顏氏事,初以為小說家裝點語耳,今乃知其力守危城,身當大敵,至今猶廟食一方,洵奇女子哉。案頭無《聊齋誌異》,俟假得其書,當更證之。
(俞樾: 《春在堂隨筆》卷十。)
宋錢易《南部新書》雲: 吉頊之父哲,為冀州長史,與頊娶南宮縣丞崔敬女。崔不許,因有故脅之。花車卒至,崔妻鄭氏抱女大哭曰:“我家門戶,底不曾有吉郎!”女堅臥不起。小女自當,登車而去。頊後入相。按近人小說中有《姊妹易嫁》事,觀此乃知此等事古已有之。
(俞樾: 《茶香室三鈔》卷七。)
國朝龔煒《巢林筆談》雲: 明季如皋令王,性好蝶。案下得笞罪者,許以輸蝶免。每飲客,輒縱之以為樂。按蒲留仙《聊齋誌異》載此,為長山王進士生事。
(俞樾: 《茶香室三鈔》卷二十九)
上清宮之北,有洞曰煙霞洞,為劉仙姑修真處。仙姑之史不可考。洞前一白牡丹,巨逾罔抱,數百年物也。相傳即墨蘭侍郎者遊其地,見花而悅之,擬移植園中,而未言也。是夜。道人夢一白衣女子來別曰:“餘今當暫別此,至某年月日再來。”及明,蘭宦遣人持柬來取此花。道人異之,誌夢中年月於壁。至期,道人又夢女子來曰:“餘今歸矣。”曉起趨視,則舊植花處,果含苞怒發。亟奔告蘭。趨園中視之,則所移植者果槁死雲。洞前花至今猶存,此則近於《齊東野語》矣。然《聊齋誌異·香玉》一則,即本此而作也。
(《勞山叢拾》。轉引自蔣瑞藻《小說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