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蒲鬆齡晚年的詩歌2

三、 “老懷感舊易沾衣”

除了以詠史詩借古諷今、抒**懷,蒲鬆齡晚期還寫了一批直抒胸臆的詩歌,其中最強烈、最集中也最沉痛的就是抒發自己懷才不遇、老而無成的痛苦。封建社會裏,像蒲鬆齡這樣的知識分子,讀書做官全靠科舉一條小路。蒲鬆齡出山考秀才,就取得了縣府道三個第一的好成績,自己認為才情智慧絕不後人,蟾宮折桂應無疑問。但是,他經過幾十年的刻苦努力,竟然毫無建樹。這個殘酷的事實給了他沉重的打擊,成了他回鄉後百計難以排遣的心病。蒲箬的《柳泉公行述》說: 蒲鬆齡50多歲時,聽了他夫人的話,從此“灰心場屋,而甄匋一世之意,始托於著述焉”。其實,那不過是蒲鬆齡從此不參加科舉考試罷了,但他的內心裏從沒有放棄過科舉入仕的念頭。正因為如此,直到晚年歸家,一有機會就要表現出來。當他的兒子和長孫雙雙考上秀才時,他就很高興地說:“實望繼世業,驤首登雲路。”對他曾狠狠加以批判過的科舉又說起了好話。(《示兒篪、孫立德》)並且勉勵孫子要刻苦自勵,終可梯雲有自,“無似乃祖空白頭,一經終老良足羞。”(《喜立德采芹》)對於兒子蒲篪要廢讀從商,他雖無可奈何,但覺得“心刺酸”,十分痛苦。(《篪欲廢卷》)後來,他得了一個不占名額的貢生,縣令給他送了一塊匾,他一方麵為自己“白首窮經誌願乖”而慚愧,同時又生出“若複能昌後”的幻想。(《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贈匾》)但是,晚年這類能刺激他幻想的好事畢竟不多,而有的多是令他痛苦的難堪。71歲剛回來,參加一個會,老友相聚,觸景生情,“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雲津。推知一事無成就,共作白頭會上人。”(《張曆友、李希梅為鄉飲賓介,仆以老生參與末座,歸作口號》)次年除夕晚上,麵對臘盡春回,寒暑相催的歲月,他無奈地感歎:“日月空隨世俗忙”,再一次發出“一事無成身已老”的感慨。72歲時,他得了貢生稱號,這本來應是一樁喜事,但被辦成了鬧劇。一是他認為自己早就應該得到遠遠超出貢生的榮譽,二是政府並不重視,一點實際待遇都沒有享受到。因此,大家向他祝賀時,他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痛苦地表示:“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腐儒也得賓朋賀,歸對妻孥夢亦羞。”(《蒙賓朋賜賀》)後來,還不得不寫信去問縣令討旗匾、討貢金。《求邑令支發貢金》一詩表示了他對縣令輕視自己的痛苦和氣憤之情,所以他才會發出“老翁若複能昌後,應被兒孫易作柴”的憤恨之聲。直到去世的前一年還說:“世事回頭渾似夢,老懷感舊易沾衣。”(《秋》)“共知疇昔為人淺,自笑顛狂與世違。”(《雪夜》)似乎對過去有所徹悟,但骨子裏對於自己沒能沿著科舉的路爬上去,還是耿耿於懷的。可以說,科舉失敗給他的打擊是致命的,終生難忘的。其實,他所說的“一事無成”是說官沒當成,按我們今天的眼光,他一生的成就和貢獻超過許多當官者的總和。試看《清史稿》中多少風雲人物,有幾個能比得上清史上無名的蒲鬆齡?當然,這是我們今天的看法,蒲鬆齡生前是無法從中找到安慰的。

抒懷的另一個重要方麵是對家居生活的感慨: 前幾年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滿足感,後幾年則是體衰、孫殤、妻亡的悲涼感。蒲鬆齡撤帳歸家,大概也沒有多少積蓄,但是一家人的生活雖稱不上富足,也還過得去: 家中居然還有一個“惰奴”可供驅遣,(《惰奴》)還新建了一間小房子,可供讀書消遣。(《鬥室》)雖然肉難得吃到,但是“兩餐有餘富,瓜壺雜豆角”還是吃得到的,而且還有“足供杯酌”的老酒可喝。(《課農》)下雪天,不用再在外麵奔波,而是有“爐火幃房暖,兒孫笑語圍。”(《二十七日旋裏,至夜大雪》)“人稠爐益暖,飲劇酒忘酸。喜得家人聚,人生此樂難。”(《早雪,與兒孫酒瀹腐》)有時,還可帶著孫子到外麵去玩玩。(《十八日與諸孫出遊,欲補上元之缺,大風苦寒而返》)這段時間,大概是蒲鬆齡一生中難得的快樂的日子。《老樂》一詩寫他以能做“太平民”、過著有書有酒、無憂無慮的生活為滿足,可以說是這段生活的真實寫照和集中概括。

1713年下半年以後,有兩件事給了蒲鬆齡沉重的打擊: 一是身體健康狀況明顯惡化: 《老歎,簡畢韋仲》向老朋友訴說自己白發日增,五官不靈,尤其是牙齒浮腫,影響進食,加上健忘,甚是難過;《老歎》則對自己發蒼膚皺之外又添耳聾,深感痛苦。但是,比起身體的老態給他的打擊,更致命的是喪妻之痛和幾個孫子相繼夭折帶給他精神上的嚴重損害。“暮歲無樂事,分甘諸童稚。何意一堂歡,已招鬼神忌!學步方初成,一朝盡夭逝!眼淚忍不流,鼻酸不成涕。”(《諸稚孫皆以痘殤,情不可忍》)晚年的天倫之樂,慘遭如此沉重打擊,進一步摧殘了他的健康。而喪妻之痛給他的打擊使他幾乎一蹶不振,一直沉浸在對已逝親人的懷念之中。他與夫人劉氏結婚56年,但是由於生活所迫,長期在外坐館,與劉氏過著分居的生活,而且把家務的重擔全交給了她。對此,蒲鬆齡一直感到內疚,希望有機會補償。沒想到回來團聚不幾年,老伴竟先他而去,怎不令他悲痛欲絕!劉氏去世後,他一連寫了《悼內》7首,《二十六日,孫立德不忘祖妣初度,歸拜靈幃,因與慟哭》1首,《過墓作》2首,《午睡初就枕,忽荊人入,見餘睡而笑,急張目,則夢也》1首,訴說他對夫人的懷念、感謝和歉疚之情,這種無法排解的悲戚使他痛不欲生,在絕筆詩《除夕》中,麵對節日裏家中的歡聲笑語,他則是:“朝來不解緣何事,對酒無歡隻欲愁。”此後,不到一年,蒲鬆齡終於走完了他坎坷一生的最後曆程。從這些詩作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詩人個人的不幸,而是那罪惡的社會加在他身上的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