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蒲鬆齡的俚曲奇葩2
《禳妒咒》是根據小說《江城》改編的,講的是夫妻關係。這也是封建社會中家庭關係中的一個大題目。封建社會裏,男尊女卑,做丈夫的可以三妻四妾再加妓女作補充,而妻子卻被要求三從四德,不許同其他男子有任何接觸。這種畸形的夫妻關係造成了許多畸形的心態。所謂的丈夫“怕老婆”,妻子“妒”,就是這種畸形心態之一。正確表現與處理好夫妻關係是協調家庭、安定社會的重要內容,可惜作者沒能表現好,把一對自由戀愛結婚的夫妻之間的失和歸結為果報,糟蹋了一個好的題材。
非《聊齋》改編的8個俚曲,表現的內容比較駁雜:《蓬萊宴》寫王母娘娘在赴蓬萊宴途中,故意差遣仙女吳彩鸞去華山采藕,有意成全她與意中人文簫的愛情,表達了“早知人間這樣歡,要做神仙真是錯”這樣的積極主題,但最終仍脫不了富貴神仙的俗套。《醜俊巴》隻寫了個開頭,並未完成,似乎要把最“俊”的潘金蓮與最“醜”的豬八戒“撮合”在一起,寫一出荒誕劇。開頭的〔西江月〕寫道:
一個說金蓮最妙,一個說八戒極精;我遂及他撮合成,那管他為唐為宋。淨壇府呆仙害病,枉死城**鬼留情;酆都城畔喊一聲,就成了一雙鸞鳳。
按慣例,這就是全劇的劇情梗概。大概是作者看了《金瓶梅》與《西遊記》之後,想要借題發揮,編個俚曲,終因缺乏生活而寫不下去。這兩個神話傳說題材的俚曲,頗有無病呻吟、遊戲文字的味道。
《快曲》與《增補幸雲曲》屬曆史題材,但作者似乎並不是嚴格地按曆史事實來寫,而多半隻是借題發揮。《快曲》寫曹操敗走華容道被關羽放走又被張飛殺死的故事。該曲對曹操極盡醜化之能事,從曹操被“殺死”後,還要安排士兵射頭以及割下耳朵燒來吃的描寫,聯係到《聊齋誌異》中的《曹操塚》、《甄後》等,可見作者對曹操是恨之入骨的。《增補幸雲曲》從結構看,比較完整,裏麵描寫正德嫖妓的許多細節也很有生活氣息,不像是山村窮學究所能為的。我懷疑蒲鬆齡是在別人的《幸雲曲》基礎上加以潤飾、修改、加工、增補而成,所以叫做《增補幸雲曲》。俚曲雖然對於皇帝與妓女的豔情津津樂道,顯得庸俗不堪,但其中以調侃的筆法把封建時代至高無上的皇帝寫成一個“貪花戀酒”的嫖賭老手、流氓無賴,甚至借別人之口當麵大膽地罵皇帝是“隻管他閑遊閑耍,那知道百姓遭殃”的“精混帳”,罵皇帝是“狗頭”、“驢耳朵”。同時作品中還描寫了下層勞動人民的苦難,揭露了各級統治者的貪婪腐朽,有一定認識價值。
《俊夜叉》、《牆頭記》、《窮漢詞》、《琴瑟樂》反映的是現實生活,大多比較單薄,其中《牆頭記》較有特色。它反映了舊社會普遍存在的老人棄養問題,做父母的“養兒養女苦經營”,但“到老來無人奉養,就合那牛馬相同”。俚曲寫老漢張老自喪妻之後,由兩個兒子輪流供養,吃的是冷糊突,穿的是舊衣爛衫,受著非人待遇。當老大供養時間到了時,在大冷天將老漢送到老二家,老二則裝死不開門,喪心病狂的老大竟然將82歲的老父擱在牆上揚長而去。恰逢王銀匠路過,救下老漢,一麵批評老漢自己慣壞了兒子,一麵又施小計,對他的兩個兒子說,老漢分家前還鑄了許多銀子藏著,使兩個隻認銀錢不認人的不孝兒子又爭著侍奉老漢,直至老漢壽終安葬之後,才說出真相。當兩個不孝子急著問銀子下落時,銀匠哈哈大笑說:“二位待要銀子?甚麽銀子?桃仁子?杏仁子?”並承認是自己用的“牢籠計”。二人聽了大怒,銀匠又笑著說:“我雖老的無正經,哄殺人從來不償命。不曾哄著你敬俺老,又不曾哄著你跳枯井,這一哄略略通人性。”兩人與各自老婆先是要打銀匠,後又要求見官,結果男的每人被打36板,女的每人一拶子、一百攛,落得個自作自受,真是大快人心。當張大的兒子嫌髒不肯給他擦血並說是向他學的時,張大才略有醒悟,說出了“望上看有雙親,往下看有兒孫,我不好後代越發甚”這樣有點懺悔的話。俚曲的警世作用是十分明顯的。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表現老而棄養這一社會現象時,已經準確地把握了它的經濟原因與教育因素,指出不孝子的產生與父母的嬌慣大有關係:
五十多抱娃娃,冬裏棗夏裏瓜,費了錢還怕他吃不下。惹的惱了掘墳頂,還抱當街對人誇,說他巧嘴極會罵。慣搭的不通人性,到如今待說甚麽!
王銀匠這番話可謂擊中要害。另外寫老人手頭沒有經濟實力就要吃虧,有了銀子就受尊敬,雖然表現了張家兄弟的勢利,但的確也說出了經濟是基礎這個真理,從而使俚曲擺脫了單純倫理說教的不良傾向。
《俊夜叉》寫賭徒在夫人的嚴厲監督下終於戒賭學好的故事,在農村也有很強的教育意義,不過因情節簡單,人物顯得蒼白,說教味較明顯。《窮漢詞》寫一個窮漢大年初一向財神禱告,自訴窮苦,盼望發財的事,類似快板的一個段子,不成其為故事,自訴窮狀也多為泛泛而談,並無個性。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琴瑟樂》。這則俚曲見之於蒲鬆齡墓表的碑陰,但《聊齋俚曲集》及《蒲鬆齡集》均未收錄。直到1998年學林出版社的《蒲鬆齡全集》才得以全文發表。此前,它是被無意失落還是有意疏漏?從它的內容看,是很可以深究一番的。俚曲寫一個18歲的姑娘思春,急著嫁人,成親後沉浸於新婚的幸福之中,滿月回門的日子裏,急著要回家,以及回家後小夫妻琴瑟之樂的情狀。它把青年男女對愛情的渴望和向往的生理與心理都給予了細致的刻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十分大膽地描寫了男女新婚之夜肉體結合的全過程,較之《西廂記》中張生、鶯鶯幽會的描寫還要具體和詳細,甚至還原封不動地抄錄了《金瓶梅詞話》中有關性描寫的一些文字。這些在今天仍被認為是犯忌的東西在當時肯定會受到一些人的非議。高念東的跋文中就說“有怪此詞剝盡女兒麵皮者”,並為之辯護說:“此弗思之甚也。”認為“寫到**之際,難得如此飽滿,又難得如此雅訓”,並說:“人之大欲,縱複急於結縭,亦自無傷風化,非終不可告人者也。”
蒲鬆齡何時以及為什麽寫這個俚曲,學術界的看法不盡相同。有的認為: 作者寫於35歲前後,因為連續十幾年科舉考試的失利使他在失望之餘,產生了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情緒,加上正好剛看過《金瓶梅》,又受到鄰人結婚的刺激,便寫下了這個俚曲。有的認為: 作者寫於50歲左右,正是他在畢家課館、科舉無望、百無聊賴的時候,表現了他思想上庸俗的一麵。但是更多的同誌認為其中也寄托了作者的“孤憤”,因為俚曲中說“就裏別藏深意”,“打油歌兒將消遣,就裏情無限。留著待知音,不愛俗人看。須知道識貨的,他另是一雙眼。”他說這個俚曲是:“信口胡謅,不俗也不雅;寫情描景,不真也不假。男兒不遇時,像閨女沒出嫁。時運不來,誰人不笑他;時運來了,誰人不羨他?”一方麵表明他對此俚曲的評價,同時似乎又有著某種寄托。
對於這個俚曲的寫作藝術,蒲鬆齡的生前好友高念東在《琴瑟樂》的跋文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他說:“篇中起伏頓挫,呼應關鎖,絕似《水滸傳》;摹景寫情,雜用方言,絕似《金瓶梅》;至其鏤心刻骨,秀雅絕倫,則兼《西廂》、《牡丹亭》之長,而能自出機杼,不肯抄襲一筆。食古而化,乃有斯文。”
不管怎樣,《琴瑟樂》的全文發表對於我們考察當時的民情風俗、研究蒲鬆齡的思想和創作等都是很有價值的。
蒲鬆齡還有三出小戲,題材雖然各異,但都是以知識分子的懷才不遇作為共同主題。《鍾妹慶壽》,借神話題材著力寫鍾馗“才能吐鳳,氣可吞牛。詔試金鑾,群驚海內無雙士;名通玉筍,曾折蟾宮第一枝。不料朝廷不選文章,銓司隻擇像貌,……隻為著麵目不揚,複丟落九霄之外”。因此撞死金階,被上帝封為九幽三曹都判官,專門捉吃魑魅魍魎。實是借鬼寫人,恨不能以鍾馗自況,食盡天下作祟的邪鬼,以解心頭悶氣。《闈窘》把舉子在考場的種種窘況及不安不平、自怨自艾、自安**的心理,刻畫得惟妙惟肖,似是從《王子安》一篇點化而來。《鬧館》則以喜劇的手法表現了一個教書先生的求食無門的悲劇,讀來令人心酸淚落。訓蒙先生和為貴在饑荒年景,無書可教,到處喝,希望能找到一個坐館之處,大字不識的禮之用想為兒子請先生但又怕花錢,結果兩人討價還價,禮之用提出了種種苛刻條件,和為貴都一一答應,最後甚至對禮之用許諾:“放了學飯不熟我把欄墊,到晚來我與你去把水擔,家裏忙看孩子帶著燒火,牲口忙無了麵我把磨研,掃天井抱柴夥捎帶拾糞,來了客抹桌子我把菜端。”這哪是什麽“先生”,分明是個廉價的長工!通過和為貴的“應聘”過程,讓我們看到了“君子受艱難,斯文不值錢”的世道,也看到了作者麵對這種不公而生的忿懣和痛苦之情。
蒲鬆齡的俚曲和小戲寫作上的最大特點是語言的通俗化、口語化、地方化。他的《聊齋》可以說是雅到了極點,而他的俚曲小戲則可以說是俗到了極點。他的俚曲,以淄川方言為基礎加以提煉,溶入了大量的口語、諺語、歇後語,使得整個語言形象、生動、準確、傳神,且能因人而異,注意個性化。如《鬧館》,先生和為貴的口語中不忘“掉書袋”,夾雜一些書麵語,而文盲東家禮之用則是純粹的大白話。兩人“交易”過程中,東家步步緊逼,先生一再忍讓,嚴肅中夾雜調侃味,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止不住心酸。譬如兩人談到鋪蓋問題:
(醜白)且住且住。夜晚鋪蓋不好,聽我道來: (唱)小莊村無有許多鋪蓋,況我是貧寒家甚是作難,有一床破被子又窄又短,土炕上無有席半截破氈,也無有壓腳被衣服幾件,要枕頭不過是一塊破磚。願隻願和先生包含(涵)小弟,咱東西便就千裏有緣。(外白)依賢弟說來是鋪蓋不好,不妨不妨。我必有寢衣,我豈無衣乎?況有被哉!孔夫子有雲:“曲肱而枕之,樂也在其中矣。”何況有磚乎?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快入學罷。……試看二人用語是何等通俗,又何等個性鮮明!又如《牆頭記》寫張二怪出場時:
(張二上說)做兒也罷了,瑣碎在養老。虧了老兄乖,跟好就學好。自家張二怪便是。家達有五十畝好地,留著養老。我合家兄哄法了哄法,便就分了,情著吃穿。起初時,聳著蛇頭實落去做衣買帽,傻著脖子當真的稱肉殺雞,恐怕不如家兄,我先討愧。誰想家嫂他就極乖,好的留著自己穿,熱了隻給他破襖;好的留著自己吃,餓了隻叫他刮飯盆。我才恍然大悟: 一個達是公夥的情受的東西,我何苦都費了?省了點子給那老婆孩子吃了穿了,他還叫聲達達;沒有說叫人達達,還貼上吃穿的。草蛤蜊縫至行頭裏——這不成了個憨蛋麽?
你看寫這種不孝兒子不願養老的心理是何等傳神,何等通俗如話!
又譬如《慈悲曲》裏李氏與趙姑指桑罵槐鬥嘴一場,大量使用歇後語。兩個婦人,一個是有理不讓人,一個是無理枉逞強,真是活靈活現,在戲台演出,一定是精彩之極。雖然迄今研究者並沒有發現俚曲上演的確證,但有些劇本的演出,其受歡迎的程度當不會下於元明戲曲。周貽白先生稱讚蒲鬆齡“居然打破一般文人墨客隻用南北曲作劇的這個舊規,而采用這種不為人注意的土戲唱腔來寫他的《禳妒咒》及其他俚曲,至少在昆山腔和弋陽腔仍在流行的清代初年,在劇本的撰作上,他已經另樹一幟”,“他的作品,卻開拓了清代戲劇的另一境界”(《中國戲曲發展史綱要》)。周先生的這種評價,應該說是很高又很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