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蒲鬆齡的俚曲奇葩1

(三) 俚曲奇葩

蒲鬆齡的《聊齋誌異》,表明他不愧為運用文言文的大師,而他的大量俚曲創作又讓我們看到了他駕馭白話通俗文學的高超水平。在中國文學史上,像蒲鬆齡這樣文言文、白話文兼擅的作家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據日本平井雅尾《聊齋小曲》書目記載,蒲鬆齡一生所寫的各種通俗曲目達70多種,現在一般認為比較可靠屬於他的作品有戲3出: 《鬧館》、《鍾妹慶壽》、《闈窘附南呂調九轉貨郎兒》;俚曲15種張元撰《柳泉蒲先生墓表》碑陰記“通俗俚曲十四種”,以《富貴神仙曲》後變《磨難曲》為一種,實應為兩種。: 《牆頭記》、《姑婦曲》、《慈悲曲》、《翻魘殃》、《寒森曲》、《蓬萊宴》、《俊夜叉》、《窮漢詞》、《快曲》、《醜俊巴》、《禳妒咒》、《富貴神仙》、《磨難曲》、《增補幸雲曲》、《琴瑟樂》(其中《醜俊巴》為未完成作品)。

這些通俗俚曲除《琴瑟樂》作於作者35歲、《窮漢詞》作於37歲、《俊夜叉》作於60歲以後、《磨難曲》作於65歲以後略有可考之外,其餘均無具體創作時間,一般認為是蒲鬆齡中晚年的作品,尤其以西鋪坐館後期所作的可能性為大。因這時他的《聊齋誌異》已基本完成,但是他的精神仍未完全得到解脫,他的“孤憤”並未得到徹底解決,他的“救世婆心”隨著年歲的增長變得更加強烈。也許他已認識到自己精心結撰的《聊齋誌異》由於受到文言的限製,無法進入廣大下層勞動人民中間,所以希望借助於俚曲這種通俗易懂而又為勞動人民喜聞樂見的形式來開始他新的嚐試。他的兒子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有一段話透露了其中消息:

如《誌異》八卷,漁搜聞見,抒寫襟懷,積數年而成,總以為學士大夫之針砭;而猶恨不如晨鍾暮鼓,可參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媼之夢也,又演為通俗雜曲,使街衢裏巷之中,見者歌而聞者亦泣,其救世婆心,直將使男之雅者、俗者,女之悍者、妒者,盡舉而匋於一編之中。嗚呼,意良苦矣!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蒲鬆齡創作俚曲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讓它們成為喚醒村庸市媼的“晨鍾暮鼓”。蒲鬆齡知道,生硬的說教不但無教育效果,還會惹人生厭,必須用一種寓教於樂的文藝形式來達到目的,於是,他選擇了流行於當地的俚曲。他在《慈悲曲》開頭的《西江月》中寫道:

別書勸人孝弟,俱是義正詞嚴,良藥苦口吃著難,說來徒取人厭。惟有這本孝賢,唱著解悶閑玩,情真詞切韻纏綿,惡煞的人也傷情動念。

為達到此目的,他也曾費盡心血:“詞句曾經推敲,編書亦費鑽研,閑情閑意須留傳,兒孫後日好看。”這些話,可說都體現了他寫作俚曲的心思和宗旨。

除了“有心”之外,大約這段時間他也比較“有閑”,所以才有時間寫出近百萬字的俚曲。蒲自康熙十八年40歲時到畢家課館,他的學生是畢家的8個孫子,當時大的已近弱冠,小的也有數歲。試想,10年、20年之後,他們都已先後成人,縱使科舉無成,大約也不會要蒲教什麽八股了。畢家大約後來也絕了讓子孫走讀書做官之念,留著蒲鬆齡大概做些“秘書”之類的工作,對他是既尊重又寬容的,所以,他有較多的時間從事俚曲的創作及作其他的工作。

在15種俚曲中,有7種是根據《聊齋誌異》的故事改編而成的,它們的來源分別是: 《姑婦曲》,來自《珊瑚》;《慈悲曲》,來自《張誠》;《翻魘殃》,來自《仇大娘》;《寒森曲》,來自《商三官》與《席方平》,並吸取了《續黃粱》部分內容;《禳妒咒》,來自《江城》;《富貴神仙》、《磨難曲》,來自《張鴻漸》。

《聊齋誌異》中膾炙人口的名篇很多,為什麽蒲鬆齡挑中這幾篇作品來改編成俚曲?這是與他的“救世”目的分不開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太強的社會責任感。即如蒲鬆齡這樣可說是被官場所排斥和遺棄的人,仍然不忘以匡濟天下為己任。所謂“身無半文,心有天下”,寫出了他們的可憐又可敬的形象。這七種據《聊齋誌異》小說改編的俚曲,主要是兩大主題: 一是針對官府,抨擊和反對貪官汙吏,寄希望於清正廉明的統治者給人民帶來安定和富足的生活;一是針對社會不良風氣,充分展示了封建社會裏人與人之間種種醜惡現象並給予了不同程度的批判,寄希望於人心向善、風氣變好。總之是要“救世”,希望通過俚曲的傳播改變人心,移風易俗,其功利目的十分明顯。盡管他的想法未免過於天真幼稚,但他的動機的確是值得欽敬的。

《富貴神仙》與《磨難曲》均是演化《張鴻漸》的故事,寫秀才張鴻漸僅僅因為代人寫了一張狀紙而被迫流亡在外數十年。俚曲較之小說,弱化了張鴻漸與狐仙舜華的愛情糾葛而大大加強了對封建社會貪官汙吏與惡勢力的揭露。如小說寫秀才範生被貪暴的盧龍令趙某打死,隻有“被杖斃”三字,《富貴神仙》寫知縣“老馬”“異常的貪酷”,認定“打官司就是財神到”,僅僅因為範秀才隻交了七分錢糧請求寬限,覺得“梗”了他的“公令”,便“丟下六支簽”,把秀才當場打死。到了《磨難曲》,作者更是敷衍成《百姓逃亡》和《貪官比較》兩出,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天災人禍下的老百姓的苦況以及喪盡天良的貪官汙吏的暴行。大旱之年,麥子顆粒無收,新種的穀子又被螞蠟吃光了。上麵派來的查勘官員受了貪官的賄,便瞪著眼說胡話,硬說“有八分年景”;於是貪官大板子追逼,喪心病狂地說是“這班生意真真好,板上皆生銀子錢”。就這樣活生生把範秀才給打死了。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磨難曲》中不再把貪官汙吏看成是個別人的罪孽,而揭示了其普遍性。對於嚴重的天災,“下頭知縣不肯報,上頭大官不肯言”,以至於老百姓感歎“怎麽就大小官員,都沒有攤著一個愛民的?”有時偶爾報給皇帝知道了,得到大赦,但老百姓仍沾不到半點恩澤:“沒封的就便宜了那滑戶,封了的就便宜了那縣官,那好百姓沾甚麽恩來?”“賑濟賑的是衙役家狗,賑濟賑的是州縣官。饑民餓死了勾千千萬!”在這種情況下,“故鄉難離”的老百姓隻有兩條路,一條是逃荒,“成群逃荒向他鄉,淚流千行與萬行”;另一條就是造反。俚曲中寫了一個三山大王任義,占山為王,“隻殺贓吏與貪官”,“要將海河盡奠平”,認為隻有殺盡貪官汙吏,換上一大批忠臣良將,“八十萬存孝,二十萬張良,天下人民才有個太平望”。他與官府為敵,對被壓迫的老百姓則盡力救濟,因此被稱為有“聖賢之心”。很明顯,這個任義,就是“仁義”的化身,是《水滸傳》中宋公明式的人物。作者晚年大膽肯定這種造反的農民英雄,是他思想趨向進步的重要標誌。後來,雖然讓任義受了招安,成為“國家棟梁之臣”,但給了他一個榮封重任、鎮守邊關的光明結局,避免了宋江式的悲劇下場。這是作者當時所能設想的最好結果,是不能苛求的。

《磨難曲》還引人注目地把故事背景安排在明代,公開地歌頌明朝皇帝,特別讚揚明太祖對貪官剝皮萱草的嚴厲手段,說那些貪贓害民的官吏,“若遇著洪武皇帝,剝的皮堆積如山!”任義受了招安之後,也以“不作明朝化外民”自居,並作為明朝將軍北征“蒙古韃子”,明顯表現了以明朝為正統的思想。對所謂的“蒙古韃子”,俚曲中多以“北兵”稱呼,實際指的是清兵,作者也給予了大膽的抨擊,指出“那北兵甚凶頑,擄婦女殺小孩”,“殺人多,賊人到處血成河”。在清初這樣寫,是要有點勇氣的。

《寒森曲》是據《聊齋》的兩個名篇改寫的,突出了受壓迫民眾至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商員外被惡霸趙惡虎無故打死,他的兩個兒子去告狀,但“做官的貪似賊,見了錢魂也飛”,被趙惡虎“東一千西兩千,都買的蜜溜轉”,從縣裏直告到府裏、司裏、院裏,仍無作用,兄弟倆還想進京上刑部再告。這時,妹妹商三官看透了“天下官走的是一條路”,對她的哥哥說道:“哥們好胡突!告了一遭子,不過是如此,也就知這世道了。老天爺待為咱敬生出一個包文正來哩麽?”她嘴裏說“打聽著有了好官再講”,心裏早已定下了舍身複仇的計劃,並終於化名梨園子弟吳孝混入趙家用計殺了仇人然後自殺。小說《商三官》到此結束,但俚曲卻又從此生出波折,寫趙惡虎魂歸陰司仍然繼續作惡,欺侮商父之靈,商二官絕食而死到陰間去打官司。誰知“陰曹地府,就還似陽世三間”,同樣是“如今成了錢世界,上下都受枉法贓,殺了好人全沒帳”,連陰間天子閻王“也為錢財喪良心”,不但不準二官的狀,反而將他油炸、鋸解,企圖逼他就範。在兩個小鬼的幫助下,他終於告到了灌江口二郎神那兒,將閻王等一幹鬼物一一懲治,特別是讓閻王也受油炸、鋸解之苦,再打入陰山背後,真是大快人心。俚曲雖然宣揚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陰陽報”思想,但對惡勢力的揭露與懲罰,對商三官兄妹報仇的讚揚,仍是值得稱道的。這裏麵,寄托了他向往清廉政府和人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的理想。

批判恃強淩弱、爾虞我詐、自私自利、悍妒不孝等不良社會風氣,向往和睦友愛、團結互助、尊老愛幼、潔身自好等倫理道德關係,是蒲鬆齡據《聊齋》改編的俚曲的第二個重要主題。根據《珊瑚》改編的《姑婦曲》,講的是婆媳關係,通過好媳婦珊瑚與惡媳婦臧姑與婆婆於氏之間的關係變化,借助於天意,使為善的得到好報,作惡的回頭是岸,建立起團結和諧的家庭關係。希望天下的媳婦“孝順公婆敬哥又敬嫂”,縱使如臧姑般的惡媳婦,“若是他早回頭,還有榮華報”。這個俚曲雖然夾雜了一點迷信,卻是有著極普遍的現實意義的。尤其是中國農村,婆媳關係普遍緊張。蒲鬆齡著眼於此,正是“救世婆心”的鮮明體現。

《慈悲曲》反映的後娘問題,也是封建社會中一個處理得不好的家庭矛盾。作者前麵頗為後娘說了些好話,如說:“我想普天下做後娘的,可也無其大數,其間不好的固多,好的可也不少。”又《一剪梅》形容那後娘,頗有抱不平的意思:

世界兩種最難當: 一是偏房,二是填房。天下惡事幾千樁,提起來是後娘,說起來是後娘。你看那有刺的就叫做“後娘拄棒”,有鉤的就叫做“後娘匙子”,不壯的就叫做“後娘麻線”,尖底的就叫做“後娘礶子”: 一旦做了後娘,天下之惡皆歸焉了。

但作品中的後娘李氏卻仍然是一個萬惡皆歸的人物,隻是用她作襯托,著力刻畫了一對王祥、王覽式的同父異母兄弟——張訥與張誠,為舊式冷酷的家庭關係增添了幾分暖色。作品結尾為張家設計了一種沒有李氏的大團圓結局,歸結為“因賢孝弟,好心腸感動青天”,目的仍是要做出“這一個樣子”給有兄弟的人家“看”。其中雖有一點果報迷信思想,但總的來看,宣傳的是兄弟友愛互助,客觀上批判了蠻不講理虐待前妻兒子的後娘,還是有一些移風俗,正人心的功能的。

根據《仇大娘》改編的《翻魘殃》比較複雜,但主要講的是鄰裏關係。“土條蛇”魏名因嫉恨仇氏一家,千方百計想要加害於人,先是引誘仇福嫖賭敗家,後又害仇祿充軍邊境,最後竟想引山賊來殘害仇氏全家,但因他心術不正,往往弄巧成拙,最後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落得個“全家誅戮”的可悲下場。作者的本意是:“勸人生莫弄歪,休嫉妒休賣乖,頭上自有青天在。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害別人反把自己害。若自己不尋苦惱,哪裏有苦惱尋來?”宿命論味道頗濃,但具體描寫的,卻全部來自生活實踐,部分揭示了鄰裏關係中不光彩的一麵,具有警世作用。另一方麵,著力刻畫了仇大娘不顧社會對女性的嚴重歧視,毅然代父親管理兄弟,上公堂告狀,奪回家產的俠義形象,是同類作品中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