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蒲鬆齡的詩詞傑構3
當然,蒲鬆齡詩歌中大量的是記述他的生平遭際和思想感情的作品。按年編排的詩集,首先給我們提供了一條明晰的作者思想發展脈絡。他的經曆、遊蹤,他的交往,他的愛憎,他的苦悶,詩作中都有很充分的表現,其中最突出的有兩點:
一是他自述自己個性的“狂”“拙”。康熙十二年(1673),蒲鬆齡在《秋齋》詩中有“狂態招尤清夜悔,強顏幹世素心違”句,是他檢討自己30多年生活的小結,表現了他想入世而不能的不平心態。在此之前,他在《希梅齋小飲》與《寄劉孔集》中,已提到“樽酒狂歌”、“狂固昔日”的話,而在這以後,提到“狂”字的地方不可勝數,有時則是狂、拙並提。如“狂態久拚寧作我”,“公子風流能好士,不將偃蹇笑狂生”(《答朱子青見過惠酒》),“初綻官梅廨署清,漫勞折柬召狂生”(《飲時明府中,酬唱傾談,不覺蠟淚沾衣,歸後賦此卻寄》),“白蓮社裏詩狂友”(《齋中與希梅薄飲》),“幾載長離短發蒼,懷人猶憶舊時狂”(《辛巳冬,聞曆友自遊北歸,懷以二律》),“落拓顛狂在,衰殘意氣無”(《客邸》),“舉世愛巧我獨拙”(《襄城李璞園先生遙寄佳章,愧無以報,作此奉答,聊托神交之義雲爾》),“老夫性僻近疏陋,行年衰憊拙益增”(《見王漢叟翩翩有父風,乃歎林下必有清風,誠然也。作寄玉斧》),直至臨終前一年,他還說“共知疇昔為人淺,自笑顛狂與世違”(《雪夜》),表示了自己“一狂到底”的心態。
63歲時作的《拙叟行》,亦可視作他誓不同流俗的宣言:
生無逢世才,一拙心所安。我自有故步,無須羨邯鄲。世好新奇矜聚鷸,我惟古拙仍峨冠。古道不應遂泯沒,自有知己與我同鹹酸。何況世態原無定,安能俯仰隨人為悲歡?君不見衣服妍媸隨時眼,我欲學長世已短!
二是在科舉入世問題上的複雜矛盾心理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無法排遣的痛苦心情。他19歲時以三個第一得了秀才稱號,但從此卻再也升不上去。盡管經過十來年的挫折,有時也不免表示失望,他還是雄心勃勃,壯誌不泯。32歲時,孫蕙問他“可仿古時何人”,他躊躇滿誌地答道:“重門洞豁見中藏,意氣軒軒更發揚。他日勳名上麟閣,風規雅似郭汾陽。”(《樹百問餘可仿古時何人,作此答之》)他的目標是像郭子儀那樣富貴福壽齊全。不過,一介書生要實現這個目標,真是談何容易!照蒲鬆齡看來主要有兩個障礙: 一是僧多粥少,試子多而錄取者少(“邑童恒數百,額錄十餘人”,“萬人被黜落,道路涕紛紛”——《曆下吟》);二是試官不識貨,不愛才,隨心所欲,致使人才不能脫穎而出(“芹微亦名器,擲握如投骰!翻覆隨喜怒,吸呼為棄收”——《曆下吟》;“楚陂猶然策良馬,葉公元不愛真龍”——《寄孫樹百》;“世上何人解愛才?投珠猶使世人猜”——《訪逯濟宇不遇》;“今日泮中芹,論價如市賈。額雖十五人,其實僅四五。益之幕中人,心盲或目瞽: 文字即擅長,半猶聽天數;況在兩可間,如何希進取?”——《試後示篪、笏、筠》等等)。因此,蒲鬆齡對科舉既恨又愛,他很想摘取功名這顆“葡萄”,一再騰挪仍摘取不到之後,免不了說它是酸的。這種矛盾可說是貫串他的一生。他為自己未能走上讀書做官之路而抱憾終生。71歲時,他與好友張曆友、李希梅一起被選為鄉飲賓介,曾作詩曰:“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誰知一事無成就,共作白頭會上人!”次年,他的長孫立德中了秀才,他在作詩鼓勵孫子時,還以自己為鑒,希望孫子“無似乃祖空白頭,一經終老良足羞”!(《喜立德采芹》)可見,他在仕進問題上的羞辱感、失落感和痛苦心情是伴隨終生的。有時說幾句諸如“驥老伏櫪壯心死”(《自嘲》)、“架上書堆方是富,尊中酒滿不為貧”(《老樂》)之類的話,實在有點強自解脫的味道。
此外,在這些反映作者生平遭際和思想的詩作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與同時代許多人的交往,看到他在創作《聊齋誌異》以及俚曲等作品時的一些情況,對於我們知人論世,更好地了解蒲鬆齡的作品也是一個幫助。其中,作者與王士禛的交往尤其引人注目。康熙二十七年(1688),蒲鬆齡寫了一首《偶感》:
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風披拂凍雲開。窮途已盡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來。一字褒疑華袞賜,千秋業付後人猜。此生所恨無知己,縱不成名未足哀。
這是蒲鬆齡在畢家與王士禛初次相見、受到王的優遇後所表達的真實心聲。當時王是台閣大臣、詩壇盟主,對布衣蒲鬆齡平等相待,傾談通宵,使蒲鬆齡感激涕零,從此引為知己,當然也希望借王之名使他和他的文章得以遊揚以傳。此後,兩人又有過幾次交往和多次詩書往來,王還對蒲的某些詩作作了點評,給予了較高評價。這對蒲無疑是一種鼓勵。他們之間的交往,不失為清初文壇的一段佳話。
蒲鬆齡尚有詞作,張元的《墓表》和蒲箬等《祭父文》均未提及,隻是他的孫子蒲立德在給王洪謀的信中提到有“詞集一冊”,其中原因,已不可知。《蒲鬆齡全集》中收有詞作80題92闕,其中《沁園春·留別鍾聖輿》有目無文。
同蒲鬆齡的詩作比起來,詞不僅數量少,內容也比較單純,大體可分兩類: 一類是朋友間的應酬之作,特別是與王如水、袁宣四之間的唱和之作,占了不小的比例。其中固不乏反映一定思想深度的佳作,但總的是偏於遊戲之作為多。如好友王子巽續弦,他便一口氣寫了5題6首詞“戲贈”,有些描寫已跡近輕薄。
另一類是抒發自己感情的。最多的是感歎自己科舉不利、仕進無門的憂愁與痛苦,以及由此而來的牢騷。蒲自認為滿腹經綸,為何考試老是不利?他的詞倒有具體反映。《大聖樂》題為“闈中越幅被黜,蒙畢八兄關懷慰藉,感而有作”:
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痛癢全無。癡坐經時總是夢,念當局從來不諱輸。所堪恨者: 鶯花漸去,燈火仍辜。嗒然垂首歸去,何以見江東父老乎?問前身何孽,人已徹骨,天尚含糊。悶裏傾罇,愁中對月,欲擊碎王家玉唾壺。無聊處,感關情良友,為我欷歔。
原來這一次的未被錄取,是考試時犯了技術上的錯誤。“越幅”,有人說是超過了字數,也有人說是“書卷之時,誤隔一幅,不相連接”。總之,按本事他可以“得意疾書”,但按“規章製度”,他卻被取消了資格。此真是“天亡我,非戰之罪也”。“庚午”秋闈,即他51歲時的鄉試,他“二場再黜”所作的《醉太平》,雖自稱“崛強老兵”,但已有自嘲的意思。
因為科舉不利,做不成官,生活未免窮困潦倒,但還是泰然處之,有時還有心開開玩笑。如《金菊對芙蓉·甲寅辭灶作》:
到手金錢,如毛燎火,烘然一焠完之。值祠神時節,莫備肴胾。瓦罏僅有香煙繞,酹灶前濁酒三卮。料應神聖,不因口腹,捏是成非。況複盎盌相依,念區區非吝,神所周知。倘上方見帝,幸代陳詞: 倉箱討得千鍾粟,從空墮萬鋌朱提。爾年此日,犧牲豐潔,兩有光輝。
自己家窮得年前送灶都拿不出祭品來孝敬灶神老爺,居然還要求人家“上天言好事”,讓他家憑空糧滿銀足。這種想象力顯然反映了作者對生活還沒完全失去信心。
到了晚年,他雖然還在痛苦地徘徊,但仍能設法自得其樂,一方麵故作超脫地說:“漫說文章價定,請看功名富貴,有甚大低昂?隻合行將去,閉眼任蒼蒼”(《水調歌頭》);一方麵則沉溺於田園風光和自我滿足的農家生活。幾首題為《田家樂》、《山居樂》、《貧家樂》的詞,頗能代表他此時的心境。如《齊天樂·山居樂》: 窮途返後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細雨灑灘,香秔填塹,秋末晚菘芳美。兒童好事,捉紫蟹如錢,白魚盈指。邀取鄰翁,閑談往事濃陰裏。三杯酩酊醉去,又卻教花上鳴禽喚起。攜子看禾,抱孫撲棗,日日蓬頭拖履。此鄉樂矣,恨閑處無人,短筇獨倚。欲載妻孥,僦居彭澤裏。在這幅《山居樂》的圖畫裏,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絕意仕途、隨遇而安、善於自找樂趣的老人形象,但字裏行間,依然抑製不住他那因懷才不遇而帶來的淡淡哀愁。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有時還把他的詩詞移到《聊齋誌異》的故事中去,使之成為故事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一方麵可看出作者對自己所寫詩詞的鍾愛,另一方麵也說明這些詩詞本身的價值。《連城》中,連城之父出女兒的《倦繡圖》,“征少年題詠,意在擇婿”,喬生應作兩首,其一便是《同沈燕及題〈思婦圖〉》的第一首:“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這詩的後兩句寫少女思春,風流蘊藉,傳神入化,怪不得作者要寫“女得詩喜,對父稱賀”了。《褚生》中鬼姬所歌之《浣溪沙》亦是作者自製,寫一個被人猜疑的嫂子在小姑麵前的複雜心情,也神形畢肖。又《宦娘》中良工拾到的舊箋上寫的《惜餘春》詞,就是作者所作的,題為《春怨》,作者亦借良工之口稱讚之,可見也頗喜愛。《聊齋誌異》裏還有不少篇章穿插有詩詞,並未被收入《聊齋詩集》、《詞集》之中,恐怕多數仍當看成是蒲鬆齡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