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改邪歸正的可愛形象

一個改邪歸正的可愛形象——談《聶小倩》

《聊齋誌異》是一部“談狐說鬼”的書。我們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鬼”,所謂“鬼”,不過是現實社會中人的一種曲折的反映。“鬼世界”也就是人世界的投影。蒲鬆齡在《聶小倩》這篇小說中給我們講的是一個使鬼感化從而改邪歸正的故事。

在《聊齋》中,有一些“鬼”故事寫得陰森恐怖,迷信色彩很重,但也有許多是借“鬼”寫人,表現了深刻的社會內容。古人也曾看到了這一點。馮鎮巒曾說:“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來極巧,恰在人人意願之中。”意思是說《聊齋》中所說的鬼狐,都是按照社會上的人情物理來說的,所以,說得很圓、很巧,十分合乎情理,絲毫不使人感到意外。這些話大體上是不錯的。《聶小倩》就是說“鬼”短篇中的精品佳作。

《聶小倩》有三千多字,在《聊齋》中,算是篇幅比較長的一個短篇。它情節曲折、人物(包括所謂“鬼物”)比較多,內容十分豐富,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場景,但又剪裁得當,詳略有致,脈絡分明。小說以聶小倩與寧采臣的愛情為中心線索,著力刻畫了聶小倩這個改惡從善的可愛的女“鬼”形象,顯示了蒲鬆齡熟練地駕馭文字的高度技巧。

小說一開頭便很有特色。它先從寧采臣寫起,由遠而近地逐漸引出聶小倩,就像電影中的鏡頭一樣,由遠景、中景逐漸推到近景,既為聶小倩的出場作了足夠的鋪墊,又為人物的性格、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後來的發展方向做了必要的說明或伏筆。但明倫稱這種開頭法為“先斷後敘法”。像介紹寧采臣時說:“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隻有21個字,就介紹了人物的姓名、籍貫、性格特征,不僅如此,還為故事的發展、聶小倩的轉變埋下了伏筆:“廉隅自重”,伏下麵的見黃金而不貪;“生平無二色”,伏下麵的見女色而不惑。又因有此兩點,預示了害人的鬼物無計可施,並使早就想洗手不幹的聶小倩,下定決心改邪歸正了。這裏,不但沒有一字一句的廢話,而且每一句話都擔負了一種以上的職能。

接下來寫寧采臣在金華寺院中投宿時遇見了俠客燕赤霞,兩人的住宿情況,以及晚上無意中聽見兩個婦人在月下的談話。初看起來,似乎都是漫不經心的筆墨,實際上是作者苦心孤詣,在為後麵故事情節的發展張本,也為聶小倩以後的出場亮相作了充分的鋪墊。那兩個婦人以及聶小倩的談話是這樣的:

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雲:“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仿佛豔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這是一個用對話表現人物性格的精彩場麵。除了揭露婦與媼這兩個妖物兩麵三刀的偽善嘴臉之外,著重表現了兩點: 一點是表現了聶小倩的外表美,另外一點表現了聶小倩被奴役的身份,反映了聶小倩對於自己被迫去幹害人的事所感到的不滿,說明她已經有所思考了。這就為她以後改邪歸正提供了可信的思想基礎,而不致使人感到突然。

聶小倩是作為一個動搖的複雜人物亮相的。她幹壞事,害人,但又是被迫的;她對現狀不滿,但又無法擺脫。與寧采臣的會麵與交鋒,使她迷茫的靈魂受到極大的震動,也使她孤寂無依的軀殼找到了歸宿。當她企圖以美色勾引寧采臣的時候,遭到了寧采臣的嚴詞拒絕。前麵老媼說假如男子見了聶小倩,就會被勾了魂去,可現在偏偏有這麽一個毫不動心的硬漢子。這也有力地反襯了寧采臣靈魂的高潔。當聶小倩企圖以黃金來引誘他時,又被他扔了出去,並且說:“這種不義之財,拿了就玷汙了自己的口袋!”這種閃耀著金子般光芒的言行,使聶小倩感到了慚愧,深深地觸動了她已經開始覺醒的心。此後,雖然她又接連害死了蘭溪生主仆二人,但當妖物要親自出馬殺害寧采臣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了,冒著風險給寧采臣通報消息,並告訴他避難的辦法。這標誌著聶小倩的完全覺醒。她與妖物徹底決裂了。

從這裏,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所謂的“鬼”,正是現實社會中“人”的影子: 聶小倩就是一個不幸失足而又無力自拔的少女形象,而奴役她的兩個“妖物”,就是舊社會中以出賣少女肉體而養肥自己的妓院鴇母一類的人物,她們靠喝人血過日子,是名副其實的“吸血鬼”。蒲鬆齡用虛幻的情節把這些“吸血鬼”的殺人手段予以了形象的表現,並用暗喻的手法,揭示和抨擊了社會的不良現象。聶小倩對寧采臣說,她的迷人手段是:“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羅刹鬼骨,留之能截人心肝: 二者,凡以投時好耳。”這裏說的害人手段一是色,一是財,既是寓言,又是現實。古往今來,在這兩個字上麵經不起考驗而家破人亡的,難道還少嗎?蒲鬆齡的《聊齋》是一本寄托“孤憤”的書,他寫小說不是為了供人茶餘飯後消遣,而是有著明確的勸善懲惡的目的。但這種“思想教育”又不是通過**裸的說教來進行,而是很巧妙地從故事中流露出來。過去有一個評論家說《聊齋》“用筆精簡,寓意處全無跡相”,這個評論用在《聊齋》全書,未免有誇大之嫌,但用在《聶小倩》這樣的篇章,則是完全符合實際的。小說對財色二字的危害的揭示,對寧采臣不為財色所動的“鐵石”心腸的歌頌,都是通過人物的言行,形象地表達出來的,絕沒有遊離於形象之外的生硬說教或令人生厭的議論。

當寧采臣在俠士燕生的幫助下戰勝妖物,並攜帶聶小倩的骸骨回家改葬之後,小說進入了第二個主題,即人鬼戀愛的愛情描寫,通過這種描寫,形象地說明小說開頭描寫的寧采臣“生平無二色”的高尚品質,進一步刻畫聶小倩靈魂淨化的過程。整個描繪中,雖也有某些荒誕無稽的地方——那也是為了按照迷信的觀點使聶小倩更符合“鬼”的身份,但總的來說,則是十分真實地反映了少女聶小倩改邪歸正所麵臨的種種實際困難,表現了隻有堅持走正道不動搖,才會有光明的結局。聶小倩麵臨的困難主要來自兩個方麵: 一方麵是惡勢力的繼續糾纏。金華妖物被劍客燕生的寶劍所傷,並不甘心失敗,不遠千裏打聽聶小倩的下落,企圖繼續對她進行奴役,把她拉回到老路上去。幸虧有了燕生所贈的舊劍袋相救,消滅了妖物,才使她徹底擺脫了妖物的威脅,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另一方麵是社會上一般人對“鬼”的傳統見解,使人望“鬼”而生畏,像寧的母親就是。要改變人們對“鬼”的壞印象,主要也靠“鬼”自己以實際行動來取得別人的信任,而不能怨恨別人。聶小倩就是這樣做的。當她一時不能見信於寧采臣的母親時,她就像女兒一樣替寧母挑起了家務勞動的擔子,“入廚下,代母屍饔”,使寧母從“劬不可堪”到“逸甚”,也就是說,使老太太過上了安逸的日子,她對聶小倩的看法和態度自然而然就變了。她從“驚顧不遑”、“畏懼”不敢近,到“留與同臥起”,“溺愛之,諱言其鬼”;從不同意聶小倩與她兒子的婚事到欣然應允,待寧妻病逝之後,使他們二人終於結成了美滿的婚姻。這種幸福的結局,完全是聶小倩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取信於寧母的結果。

作者寫人與“鬼”的愛情,絲毫沒有“鬼”氣,人情味卻非常濃,寫得纏綿悱惻,哀婉動人。當聶小倩剛到寧家時,一方麵因為“久病”的寧妻尚活著,對於自稱“生平無二色”的寧采臣來說,是不能與聶小倩結合的;另外,寧母對聶小倩疑懼參半,也不允許二人結合。這樣,他們盡管心裏有著熱烈的愛,卻隻能以兄妹關係行事。這種又愛又不敢公開表示的複雜感情被作者寫得細膩動人:

……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寧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容顰蹙而欲啼,足儴佯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誌。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去……這段描寫把聶小倩與寧采臣二人複雜的心理刻畫得細致入微,把他們的感情表現得十分真實、生動。聶小倩先向寧母請求作寧采臣的妻子,未蒙答應,隻好自己提出認寧采臣為兄長。現在來到寧采臣的書齋,兩人單獨相見,一時竟沒有話可說。還是寧采臣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你晚上讀書嗎?”聶小倩回答說: 自己小時候讀過《楞嚴經》,但多半忘記了,希望得到一卷,晚上向寧采臣請教。這兩句問答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出來的,其實也並非可有可無的空話,而是為下文張本的: 既為他二人以後共同夜讀提出了話頭,也為聶小倩改邪歸正、終成正果提供了思想動力。問答完了之後,又相對默然,無話可說了。一個“殊不一語”,一個“默然”,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其中包含了多少豐富的潛台詞啊!他們都有相互愛慕之心,但限於條件卻不能有所表示,這裏有“父母之命”的阻礙,有寧妻存在的阻礙,也有人“鬼”之隔的阻礙。他們內心的千言萬語不能傾訴,這是一種多麽尷尬而又微妙的情景啊!當寧采臣硬著心腸催促聶小倩從書齋離去的時候,聶小倩愁眉苦臉,眼含淚水,腳步猶豫,欲行又止,用這些行動細膩地表達了她與寧采臣難分難舍的感情,而寧采臣目睹這一切,心裏也充滿了同情和憐愛,但因害怕惹母親生氣,又不敢把這種心情略作披露。這時,他們痛苦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後來寧母應允二人的婚事時,他們兩人的感情色彩起了根本性的變化。寧采臣高興得張羅酒席遍告親戚朋友,聶小倩則大大方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讓人們看,使看新娘的人們都把她當成了仙女。這種苦盡甘來的愛情是真摯的,也是幸福的,不但他們高興,就是讀者也不禁要為他們祝福了。

小說的結尾寫聶小倩與寧采臣結為夫婦後,金華妖物不甘心失敗,又找上門來,最後被燕生所贈的劍袋所消滅,這種描寫充滿了幻想的成分和神秘的色彩,對人物思想性格的刻畫作用不大,但在結構上卻是不可少的照應之筆。否則,前麵所寫的妖物受傷逃走和燕生臨別贈給劍袋都成了多餘的筆墨。從這裏,我們也可以看出蒲鬆齡細針密線的嚴謹作風。他對於次要人物的使用可以說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但又顯得自然。像燕生這個人物,他的作用就是保護寧采臣與聶小倩的安全。他在寺院出現是很自然的,但如果也像妖物那樣跟到寧采臣的家鄉來的話,顯然就不合理了。於是作者就把這種使命預先委派給他的劍袋。當然,這未免過於神奇,而從幻想的角度看,卻是無懈可擊的。為了顯示劍袋的威力,作者特地在前麵從聶小倩的眼中兩次寫出它對鬼魅妖物的震懾威力,都是為了後來讓它發揮消滅妖物作用而作的鋪墊。這種精心結構、一絲不苟的精神很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小說最後寫寧采臣中舉、納妾,生的兒子也“仕進有聲”。從全篇來看,雖也有照應前文的作用(前麵燕生說過寧采臣是“富貴中人”),但不免有畫蛇添足之嫌,“納妾”一事,還大大損害了寧采臣的形象,使他前麵宣稱的“生平無二色”的豪言壯語遭到破產。無論從思想上還是從藝術上看,這都是得不償失的敗筆。蒲鬆齡在不少作品中最後總喜歡搞成妻妾團圓、升官發財的結局。這正是他世界觀中落後一麵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