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鮮花和笑容塑造的女性形象2

嬰寧的笑,是她天真活潑純潔的個性的外在表現,也是她的一種特殊的武器,在她的生活中,起著各種不同的重要作用。當人們要用世俗的一套婚禮來約束她,“使華妝行新婦禮”時,她“笑極不能俯仰”,使這一切無法進行,隻好作罷;當王子服家中的人驚疑參半,懷疑她是“鬼”的時候,她“略無駭意”,一點也不害怕,也沒有悲哀的意思,隻是“孜孜憨笑而已”,使他們毫無辦法。不僅如此,她的笑還可以分憂解愁,給周圍的人們帶來歡樂。“每當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她的善笑很有分寸,“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命女少婦,爭承迎之。”這樣一種對人對己都有益無害的個性習慣,照理是不應受到指責的,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當初在山村時,撫養她的鬼母就對她“笑輒不輟”怒之以目,認為“若不笑,當為全人”,如果說,這裏麵還包含著鬼母對冷酷的現實社會辛酸而悲憤的看法的話,那麽,嬰寧隨王子服來到人世社會之後的遭遇,恰恰證明了當時的社會正是扼殺一切美好事物的罪魁。王子服的母親對她也很不以為然,說她“亦太憨生”。特別是嬰寧以惡作劇的方式懲罰了好色的“西人子”以後,社會輿論不是譴責西人子的惡有惡報、自作自受,反而責怪嬰寧,仿佛這一切全是因為她的愛花愛笑引起的,這不是顛倒是非了嗎?在王母的無理指責下,嬰寧發誓,從此再也不笑。並且說到做到,“雖故逗,亦終不笑”。這種巨大的轉折,實際上也是嬰寧麵對罪惡社會的一種最後的抗議。

然而蒲鬆齡並沒到此為止。他還要讓嬰寧由不笑到哭,走完她性格發展的最後途程。就在她發誓不笑之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嬰寧由“竟日未嚐有戚容”到突然對王生“零涕”,哭起鼻子來了,哽咽著向王生講述了自己悲慘的身世和自己的一個請求,希望王生把撫養她成長的鬼母的墳墓與秦氏墓合葬。她說: 過去在一起的日子少,說出來怕引起別人害怕和驚怪,經過這些日子,知道了王子服和他的母親都是真愛她而無二心的,才敢直言相告。她提出遷葬鬼母墳墓的要求,不僅是報養育之恩,而且是希望以此使“養女者不忍溺棄”。正因為她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女,所以對此有深切的感受。她的這個舉動,突出了她性格中深沉的內容,給她純貞可愛的品質上添上了感人的色彩,升華了她的精神境界,也從側麵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即舊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重男輕女問題。我們從嬰寧的歡笑的外表下看到了她真實的內心世界。作者蒲鬆齡在小說結尾的“異史氏曰”中,暗示出他在前麵濃墨重彩,三十多處寫到嬰寧的笑,都隻是一種藝術手段,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塑造一個“隱於笑”的悲劇人物。由於前麵喜劇式的大肆渲染,這突如其來的哭就顯得格外扣人心弦。這種大起大落的強烈變化,感情色彩特別濃鬱,給人的印象也特別深刻難忘。悲劇是將那美好的事物撕碎給人看。而嬰寧的笑,正是作者心目中十分美好的東西。當我們回顧嬰寧從笑到不笑,從不笑到哭泣的曆程時,怎能不痛恨那扼殺美好事物的罪惡社會,又怎能不佩服蒲鬆齡這種強烈對比的刻畫人物的高明手段。作者是一個追求美好理想的人,他不忍於嬰寧這樣的美好性格被扼殺,但又無法改變罪惡的社會現實,便在結尾處隱約顯示了一點希望的征兆,說嬰寧一年之後生了一個兒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這個光明的尾巴顯示了作者對美好事物頑強而執著的追求,從藝術結構上說,也是耐人尋味的: 嬰寧的笑被扼殺了,又一個“嬰寧”誕生了,美好的東西終究是扼殺不了的。當然,以當時的情形來看,小“嬰寧”的前途也未必是樂觀的,誰也不知道,等待著這個小生命的,將是什麽樣的命運,但作者這樣寫,卻表現了一種頑強的生命力,給人以鼓舞。

嬰寧形象的成功,借助於花的地方也不少。作品中的嬰寧,是一個“愛花成癖”的美麗少女,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花。她所居的山村,是“白石砌路,夾道紅花”,“豆棚花架滿庭中”;她屋後的小園則是“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到了王子服家中後,她又到處物色花木,甚至不惜偷偷地當了金釵去購買花木良種,不到幾個月,就把房前屋後都種滿了花;一年四季,她的頭上、手上,幾乎不曾斷過鮮花。作者這樣寫嬰寧“愛花成癖”,並非信手拈來,陪襯點綴而已,至少有兩方麵的作用: 一是以大自然中美麗的鮮花來象征嬰寧的美麗和純潔,以花襯人,以人比花,在反複的比擬描寫中,把嬰寧花一祥的相貌和花一樣的內心表現得淋漓盡致。上麵提到的她與王子服在花園中的對話,始終都是圍繞花進行的,話題從枯萎的梅花談到盛開的桃杏花,表麵上句句談的是花,實際上處處寫的是人。王子服對嬰寧表白時曾說:“我非愛花,愛撚花之人耳。”如果我們借用過來,略加改造,就可以代作者說一句:“我非寫花,寫撚花之人耳”,恐怕作者也會首肯的吧。

另外,在作品中,鮮花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 它不但是嬰寧和王子服愛情的見證和“媒妁”,而且是嬰寧以後從笑轉到不笑的一個重要的外在因素,或者說“導火線”。嬰寧和王子服的愛情,是從嬰寧有意無意丟在地上的梅花開始的。以後,就是這枝花引起了王的相思和勇敢的追求,使他得以接近嬰寧並終於實現了美滿的結合。這是花為媒的作用。到王家之後,嬰寧懲罰西人子的行動,表麵上就是因為嬰寧喜歡爬到與西人子相鄰的牆頭上去摘木香花戴,從而引起好色的西人子的垂涎。如果不借助於花,這個轉折可能就是另一個樣子了。從內容來說,嬰寧懲罰西人子的做法有些過火,甚至可以說,有損嬰寧的形象,但從結構上來說,此事則是嬰寧由笑轉到哭的關鍵,是不能沒有的。

但明倫說:“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為眼,處處寫笑,即處處以花映帶之。”從寫作的角度講,是抓住了要害的。像這樣幾乎全靠花與笑來塑造人物,並且塑造得如此生動、可愛,在《聊齋》以前,似乎是不多見的。全篇寫花、寫笑,反複達數十次,但是寫得沒有重複和雷同之處,從技巧來說,也是令人歎服的。所有這些,都值得我們認真揣摩,細細咀嚼,加以學習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