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借狐鬼抒“孤憤”1

假借狐鬼抒“孤憤”——《聊齋》的思想內涵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時代的產物,並以某種方式或直接或曲折地反映著時代。蒲鬆齡的《聊齋》也不例外。

蒲鬆齡所處的時代正是明末清初的大變動時代,而與以前多數曆史階段的大變動不同的是,清代是一個以少數民族統治漢族的特殊時代,這在向來隻習慣於接受本民族的統治的漢族知識分子來說,又會生出許多特別的感情來。他晚年自題畫像謂“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百世後所怪笑也”,可見他對清朝統治者是不滿的。

蒲鬆齡誕生的明朝末年,內憂外患十分嚴重,北麵日益強大的滿族統治者正睥睨中原,沿海的“海賊”、“倭寇”也頻繁騷擾,農民起義的烽火更是此伏彼起,越燒越旺。李自成、張獻忠義軍聲勢浩大,作者的家鄉也先後發生了白蓮教、謝遷、於七等小規模起義。熹宗時(1621—1627)有童謠雲:“天下兵起,遍地皆煙。”極形象地描繪出了明末統治者坐在“火山口”之上的岌岌可危的處境。蒲鬆齡誕生這年,正值山東大旱,受災的百姓被饑餓所迫,到了吃死人肉充饑的地步。這種種嚴重的天災人禍,對蒲鬆齡不能不發生深刻的影響並且在後來的《聊齋》創作中也有所反映。

清王朝建立以後,同曆代統治階級一樣,也是軟硬兼施、恩威並用,以圖鞏固自己的統治。當它逐個收拾完殘餘的農民武裝和反叛的地方勢力後,也不忘籠絡人心。開科舉選錄人才,就是它的“文治”手段之一。但與此同時,它並沒有忘記思想的鉗製,大興“文字獄”就是它留給曆史的獨特記錄。在蒲鬆齡的一生中,著名的文字獄案就有七起: 順治九年(1652)程可則的試策案,康熙元年(1662)金人瑞的哭廟案,康熙二年莊廷瓏的《明史》案,康熙六年沈天南詩集案,康熙七年即墨黃培案,康熙二十六年朱方旦密書案,康熙五十年戴名世的《南山集》案。清王朝對文字獄的處分是殘酷無情的,哪怕是大名人,也照樣格殺勿論,而且肆意株連。像《明史》案,“主犯”莊廷瓏死後被“戮屍”,還株連殺死70多人,充軍者更不計其數。這種血腥的高壓政策,終於取得了效果:“從清朝的文字獄以後,文人不敢做野史了”(魯迅《再談保留》),“到乾隆年間,人民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來說話了。所謂讀書人,便隻好躲起來讀經,校刊古書,做些古時的文章,和當時毫無關係的文章。有些新意,也還是不行的;不是學韓,便是學蘇”(魯迅《無聲的中國》)。處在這樣一種特殊背景下的蒲鬆齡,既感到文字獄陰影的威脅,又並未被嚇倒,加之他畢竟是處在“天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總算還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寄寓孤憤的《聊齋》。

明末清初也是宋明理學思想禁錮逐漸崩潰的時期。宋明以來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的陳腐思想,在明代就已受到猛烈的衝擊。代表資本主義萌芽的市民階層和一些手工業者,不顧明王朝的禁令,在愛情婚姻問題上表現了極其大膽的追求,甚至有矯枉過正走向色情的極端表現。諸如《金瓶梅》、“三言二拍”乃至《山歌》、《掛枝兒》等小說和民歌,都不免有一些被認為是露骨的性描寫的內容,以至於今天仍成為它們流傳之累。其中重要的原因乃是“物極必反”使然。蒲鬆齡生活的那個時代,《金瓶梅》之類的書大概已相當流行,有充分證據證明他不但讀過此書,而且還頗受書中思想的影響。他35歲時寫的俚曲《琴瑟樂》,不但多處原封不動地抄錄《金瓶梅》的內容,而且整首俚曲的基調就是歌頌青年男女新婚時**的快樂,明顯地受到《金瓶梅》的影響。在閱讀和分析《聊齋》的愛情題材小說時,我們不能忘記這一點。

另外,明末清初也是文言短篇小說相對繁榮的時期。我國的文言短篇小說,濫觴於《山海經》,魏晉時略具規模,形成了以《搜神記》為代表的誌怪小說和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誌人小說兩大流派。至唐傳奇,形成文言小說的第一個高峰。魯迅認為,到了唐代“始有意為小說”,唐傳奇“源蓋出於誌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唐之傳奇文》上)。隻是這些“唐代特絕之作”(同上),到了宋明,則每況愈下,逐漸式微,代之而起的是波瀾壯闊的長、短篇白話小說。但是,文言短篇小說由明初瞿佑的《剪燈新話》掀起一個小小波瀾平息後,“迨嘉靖間,唐人小說乃複出,書估往往刺取《太平廣記》中文,雜以他書,刻為叢集,真偽錯雜,而頗盛行。文人雖素與小說無緣者,亦每為異人俠客童奴以至虎狗蟲蟻作傳,置之集中。蓋傳奇風韻,明末實彌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像清初張潮輯的《虞初新誌》,就收了大作家魏禧、周亮工、吳偉業、方苞、王士禛等人150篇作品,其中真人真事與神怪靈異、烈狐義犬錯雜並出,正可說是這種彌漫天下的風氣的代表。蒲鬆齡浸**於這種“風氣”之中,很早就喜歡上了這種傳奇誌怪的文言小說。“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正是他最好的自我寫照。易宗夔在《新世說》中說:“蒲留仙研精訓典,究心古學,目擊清初亂離時事,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書,以抒孤憤而諗識者。”

正是在這樣複雜多變的社會環境和厚實深遠的遺產基礎上,蒲鬆齡傾注了數十年的心血,才鑄就了他不朽的巨著《聊齋誌異》,使之成為唐以後文言短篇小說又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高峰。

至於蒲鬆齡究竟什麽時候開始創作《聊齋》?現在還有些爭論,但一般認為,康熙十八年(1679)春他40歲時,此書已初具規模。因為,這年他寫下了著名的《聊齋自誌》,其中談到他寫作此書的目的、動機、經過以及感慨等等。“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明確宣告,他的著作已經完成。他的兒子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說:“如《誌異》八卷,漁搜聞見。抒寫襟懷,積數年而成。”這個“數年”,可以理解為他集中精力寫作加工和編纂成書的時間。實際上,由於本書的性質屬不相關的短篇集子,而在蒲鬆齡生前又沒能正式出版,因此,在此之前收集材料,在此之後修改加工乃至增加新的篇目都是很正常、很容易理解的事。

從《聊齋》中的記載看,最早的一篇是康熙七年的《地震》:“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餘適客稷下。”時間記得如此精確,應是當時的記錄,而不大可能是事後的回憶。兩年後,他31歲時,應邀擔任寶應縣令孫蕙的幕僚,路上就有“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搖意欲仙”的詩句,而且因為在旅館裏得到人家撰寫的《桑生傳》,後來采其崖略加工成《蓮香》。次年有《感憤》詩,自述“新聞總入狐鬼史,鬥酒難消磊塊愁”(《感憤》)。說明他這時候正在積極收集素材和創作小說。康熙十八年,他在答王士禛題的《聊齋誌異》七絕時寫道:“《誌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從康熙七年到康熙十八年春,前後正好10年左右。

《自誌》寫好之後,大概蒲鬆齡就在尋找機會爭取刊刻,所以同年“春日穀旦”,就有紫霞道人高珩的序言。康熙二十一年仲秋,唐夢賚的序中說,蒲鬆齡“於製藝舉業之暇,凡所見聞,輒為筆記,大要多鬼狐怪異之事”。並說“向得其一卷,輒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閱之,凡為餘所習知者,十之三四”(《聊齋誌異序》)。說明當時《聊齋誌異》雖未出書,但已廣泛流傳,以至於一卷中十分之三四的內容,唐夢賚竟然在看到書以前就“習知”了。康熙二十年,蒲鬆齡與王士禛在畢家見麵,雖然地位懸殊,但居然“相逢快語徹清宵”。離別後,王又主動來信索要此書的原稿看,而蒲的稿本正好被別人借去,蒲回信表示“中元以後”將索回寄出。王後來看到《聊齋誌異》,對有些作品還寫了點評語,並寫了一首讀後感似的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聊齋誌異題辭》)詩雖然頗有“神韻”,實則空泛,並未搔著癢處。大概就是這段交往,後來便演化出王士禛願意以千金易《誌異》稿,代為刊刻的故事,實為無稽。蒲鬆齡晚年(1701),還致書王士禛,“與同人共錄”《聊齋》,“輯為二冊”,希望王“進而教之”,並希望靠他的“遊揚而傳”(《與阮亭王先生書》)。可見,蒲鬆齡盡管“生前名揚海內”,為《聊齋》的刊刻作了多方努力,但他生前終未能看到它的問世,這不能不說是他的悲哀。

書成後一直未能刊刻,對作者來說,可能是一個打擊,但另一方麵,也是一件好事,那就是作者可以不斷補充和反複修改他的作品。《聊齋》中有許多篇目明確寫出著成年月的遠在《自誌》之後,最晚的一篇《夏雪》記的是康熙四十六年(1707)七月,至少是這年七月以後的作品。這說明他在1701年抄寄王士禛兩冊的基礎上還有所增加。現存的半部《聊齋誌異》原稿,一般認為是最後定稿的清稿本,但大部分不是蒲鬆齡自己抄錄的,而是多由別人代為謄抄,再由他校對修改定稿的。而這種“清稿本”上,改動還甚多。可以想見,在“清稿本”之前,蒲鬆齡是不會少作改動的。蒲箬等的《祭父文》說蒲鬆齡“暮年著《聊齋誌異》八卷,每卷各數萬言”,恐怕指的就是這個不斷修訂最後抄清的本子。它與蒲40歲時寫《自誌》稱“書成”並不矛盾。

其實,願出千金購《聊齋誌異》的人是有的,不過不是王士禛,而是山東按察使喻成龍。他邀蒲鬆齡去濟南談“易稿”之事遭到蒲的拒絕後,便將原稿還給了蒲,刊刻之事自然無從談起。在蒲生前,基本上抄全《聊齋誌異》的是比蒲小30歲的貴公子朱緗。據蒲立德的《書〈聊齋誌異〉朱刻卷後》來看,朱是打算刊刻此書的,大概是因為他突然早逝,以至於未能實現。

現在能見到的除半部稿本8冊外,最早的抄本是康熙年間的抄本,存4全冊又兩殘冊,共收作品250篇。另外,有曆城張希傑乾隆十六年(1751)的“鑄雪齋抄本”,約抄於乾隆十五年至三十年之間的24卷舊抄本,乾隆時黃炎熙的十二卷選抄本(現缺二、十二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