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閃光

思想的閃光——《聊齋》中的哲理性警句

我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中,論及繪畫有所謂“點睛之筆”,論及詩歌有“詩眼”之稱,論及文章則有“文膽”、“文心”之說,而小說中也有所謂警句的提法,它們數量不多,但都是作品中的最精彩的部分,分量很重,有“小小秤砣壓千斤”的作用。陸機《文賦》說的“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正是許多文學家、藝術家追求的目標之一。許多千古流傳的作品往往是由於一兩句警句的膾炙人口所致,有些作品在流傳過程中甚至隻有“警句”被人傳誦,而全篇則被冷淡甚至遺忘了。像範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流傳之廣,可說是家喻戶曉,但是,知道它們分別所出的《嶽陽樓記》和《過零丁洋》詩文的人恐怕就要少得多。這種警句,是藝術功力的體現,更是思想光輝的結晶,它們言簡意賅地表達出一種理想,一種情感,一種哲理,含義深遠,耐人咀嚼。

《聊齋》中哲理性的警句大體有以下幾種:

一種是作者針對社會現象提出的精辟見解。如《張鴻漸》中,張妻方氏勸諫張鴻漸不可代人捉刀時說:“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 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這段話,與其說是方氏說的,不如說是作者借方氏之口發表的對世事的看法。它包含了兩方麵的內容: 一是對當時某些“秀才”的行為的本質作了深刻的揭露。“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這話好像有點侮辱知識分子的味道,但的確是封建社會裏一部分“秀才”的真實寫照。在長期的封建社會裏,就有那麽一些“秀才”,在順境中,他們可以相安無事,一旦遇到風浪或壓迫,馬上動搖以至變節,輕則退隱消極,重則淪為幫凶,“反戈一擊”、“反咬一口”、落井下石,無所不為,隻求自己解脫,哪管他人死活!這種例子在“二十四史”裏俯拾皆是。蒲鬆齡這句話,正是從無數血的曆史教訓中總結提煉出來的,它包含了真理的成分,具有普遍的意義。所以,《聊齋》的評論家何守奇稱之為“格言”,謂“當書一通置之座隅”。當然,事實上,作者是反對這種處世哲學的。他在《為人要則》中曾明確提出要“正心”、“立身”、“急難”、“救過”,認為朋友之間,“一日定交,則生死以之”,“平居可與共道德,緩急可與共患難。”反對那種隻能同安樂,不能共患難的酒肉朋友:“設華堂之上,瀝血傾心;一旦風波四起,哄然盡散,坐視顛危而漠不一置念也者,五倫中亦何貴有朋友哉?”

這段話的另一方麵的意思是:“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這也是作者對封建社會本質的高度概括。權勢與公理的鬥爭自古就存在,但是,在法律偏私的情況下,公理屈從於權勢的現象比比皆是。中國封建社會裏,自皇帝而下,都是誰有權勢誰就有理,是非曲直在老百姓麵前也許是“昭然若揭”,但在權勢者那兒卻是一筆糊塗賬!這樣,像《張鴻漸》所反映的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現象也就絲毫不奇怪了。所以蒲鬆齡在《王大》的“異史氏曰”中感慨地說:“世事之不平,皆由為官者矯枉之過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稱之息折奪良家子女,人無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則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社官,皆為勢家役耳。……”可見,他對封建社會官僚體製的深刻揭露絕不是偶然的,正是他深刻認識的結果。

《折獄》是一篇沒有怪異色彩的破案故事。作者在“異史氏曰”中說:“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出也。”這幾句話馮鎮巒說“可當經傳”,的確也飽含了哲理意味。它是用來歌頌作品主人公費禕祉的,因為費在破案之後,對人談起他的經驗時說:“事無難辦,要在隨處留心耳。”所謂“用心苦則機關出”,“隨處留心”,就是我們常說的“多想出智慧”。作者認為,隻有具備了一顆仁人之心,才會注意民情,關心民瘼,才會動腦筋不冤屈好人;反之,“雲板三敲,則聲色並進,難決之詞,不複置念”,對事情抱著漠不關心的官僚主義態度,那是沒有不壞事的。“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不僅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現象的一種提煉,而且也寄托了作者的理想。

《聊齋》中哲理性的警句還大量表現在對日常生活現象的經驗總結上。其中很有些意味深長可以傳之不朽的佳句。如:“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這是《賈奉雉》中仙人郎生對賈說的話。它與《白秋練》中白秋練對慕生說的“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距”,屬於同一種類型,說的是人與客觀事物之間的一種關係,是教給人們的一種處世哲學。郎生所說的是,人們對待任何事情,要知難行易,不能把它們看得太可怕,太困難,仿佛高不可攀,難以企及,而要有征服它們、戰勝它們的勇氣和信心。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但明倫認為:“仰而跂,俯而就,為文之道與處世通。然亦須看其俯就之有害於義與否,害於義,則不可俯就矣。仰跂之而不得,猶不至見棄於君子也。”他則把追求目標的高尚提到了第一位。白秋練所說的則是人們追求的目標與速度之間的關係,揭示的是一種辦事時間上的真理: 做任何事情,必須要水到渠成,而不能急於求成,否則就會“欲速則不達”。

“文章雖美,賤則弗傳。”這也是《賈奉雉》中仙人郎生的話。它是作者一種帶有創造性的發現。我國古代,雖然也有“不以人廢言”的古訓,但“人微言輕”,“文章雖美,賤則弗傳”也是事實。魯迅就說過: 不識字的文盲群裏,是有很好的作家的,他們的作品往往成為文人作品的養料。(《門外文談》)賈奉雉堅持“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從理論上是無可非議的;但在學問也浸透了權勢的時代,這種標準實際上難於堅持到底。時至今日,我們雖然看到了不少又“貴”又“不朽”的作家作品,但一定有更多按其價值來說應該“不朽”的作品,因為作者的“賤”而“弗傳”了。這種損失是巨大的。蒲鬆齡揭示出這一現象,當然也包含了他自己的心酸和擔憂: 因為,他也是一個沒有爬上去的“賤”秀才啊。

“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這是《宮夢弼》中仙人宮夢弼勉勵柳和的話,它至今仍閃爍著思想的光輝。在一定的條件下,這話是真理。對於生於安樂窩的紈袴子弟,這種教誨性的話的確是“千金一字”(但明倫評語)。這篇小說的主題可以說就是這一句話。宮夢弼在作品中的任務就是要讓柳和認識到,在一個人情冷暖隨金錢而轉移的勢利社會裏,一個人隻有樹立起“自立”的思想,才有可能致富,否則,即使有千金、萬金的家產,也難免貧窮。但是,“自立”的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卻是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柳和就是在經曆了人世間的冷暖之後,才得以認識這一真理的。

“盛氣平,過自寡。”這是《狐夢》中狐女給畢怡庵的臨別贈言。《狐夢》是一篇真人假事的奇特作品,作者與他的好朋友畢怡庵親自出場,充當主角,而以夢的形式表達了一個富有生活氣息的愛情故事。對於夢中這個向畢怡庵傾吐歆慕“聊齋”的狐女,作者是引為知己的,他說:“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有人認為,這一事件是蒲鬆齡《聊齋》創作中的一個重大轉折,使他更加嚴肅、認真地從事這一“鬼狐史”的寫作工程。狐女的臨別贈言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一種處世哲學。這在容易以言賈禍的社會裏,特別是在文字獄盛行的清初,的確是人們遠禍全身的有益格言。即使是撇開這層特定的時代意義,這話也是很有道理的: 當人們處在盛怒之時,往往容易讓感情蒙蔽理智,產生過火的行動,從而導致犯錯誤;相反,待到冷靜下來時,往往對事物的認識和處理比較正確,這樣,過失也就少了。作為一種思想方法與工作方法,這話的確是“藥石之言,當書座右”。(馮鎮巒語)“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是《考城隍》中宋燾考城隍試卷中的警句,博得“諸神傳讚不已”。這話也是作者善惡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意思的是,作者盡管處處表現他的勸善懲惡思想,但並不主張“有心”的“為善”,也不反對“無心”的“為惡”。在他看來,做好事應該是從內心深處自然流露出來的行為,而不是為了某種目的“做”給別人看的,那種專為做給人看的善事,是不值得表揚的。大概當時社會裏這種專門糊弄人的“善”舉不少,作者對此頗為不滿,因此,借地府考試試卷加以表現。在《聊齋》中,作者也是充分體現這一思想上的。如《西湖主》、《花姑子》、《小翠》等篇中,主人公的“善舉”都是無心的,結果都得到了好報。這“有心無心”的界限,不僅對掌管賞善罰惡的城隍老爺是重要的,而且對於主持人間“賞善罰惡”的官吏們也是至關重要的事情。

《聊齋》中類似的哲理性警語還有不少,如《連城》中的“士為知己者死”,《陸判》中的“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阿英》中的“無人不可轉移,但質美者易為力耳”,《劉夫人》中的“讀書之計,先於謀生”,《阿寶》中的“婿不可久處嶽家”等等,都是這方麵的例子。還有些作品,通篇都是為了說明一種哲理,如《西僧》,說明人們賤目貴耳的思想在所多有。這些就不去多說了。

“文學可以看作思想史和哲學史的一種紀錄,因為文學史與人類的理智史是平行的,並反映了理智史。”(韋勒克·沃倫: 《文學理論》)小說中體現出雋永的哲理性不一定要成為所有作家遵奉的信條,但可以成為一部分作家努力的目標。這種哲理性的體現,也可以是多樣的,但以警句或格言的形式體現,當然也是受人歡迎的。這種警句雖然字數不多,寫好卻不容易。它首先是作家思想的閃光,是作家對生活認識的精華,其次也需要表達的才能,能以最精練並富有藝術感染力的語言表述出來,讓人一見難忘,回味無窮。從蒲鬆齡的例子,我們可以受到類似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