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般武器,件件皆能”
“十八般武器,件件皆能”——《聊齋》中兄弟藝術對小說的滲透我國的舊小說中,講到某一個傑出的武將時,總免不了要誇讚一番他的本領,其中幾乎離不了“十八般武器,件件皆能”的話,雖然,這個將軍的“常規武器”也許隻是“青龍偃月刀”或“丈八蛇矛”、“狼牙大棒”之類。考之於古代的軍事訓練課程,所謂“十八般武器,件件皆能”倒也並非虛誇之辭。因為,對一個武將來說,盡管使順手的隻有一種武器,而要將十八般武器都摸上一摸,這不但可以在非常時期(譬如,當“常規武器”不在身邊時)起到濟乏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借鑒其他武器用法來豐富和發展自己所擅長的武器的威力。
文學創作與此也有相通之處。任何一個作家,如果隻會一種文學樣式而對其餘的文學樣式一竅不通,譬如寫小說的隻會寫小說,寫詩的隻會寫詩,寫戲的隻會寫戲等等,那麽,他成功的希望是很小的。有人說:“不會寫詩,不是詩人;隻會寫詩,也不是詩人。”推而廣之,可以適用一切文學藝術的門類。正因為如此,《金薔薇》的作者才會說:“我不信任那些不喜歡詩歌和繪畫的作家。”也許是文藝分類學的傳入較晚吧,反正,在我國文學史上,專攻一門的“作家”是不多見的,而著名的作家則無不博學多才、“一專多能”,詩文經史、琴棋書畫,在他們那裏,常常是得之於心、應之於手的。
《聊齋》的作者蒲鬆齡就是這樣一位佼佼者。他不但會寫小說,還會寫詩,填詞,寫俚曲,寫各種應用文,還會寫八股文、科普讀物、民間文學等等,厚厚兩冊《蒲鬆齡集》還隻是他一生寫作實踐的部分記錄。從《聊齋誌異》看,他所涉獵的文學藝術門類還要廣泛得多,諸如音樂、舞蹈、對聯、酒令、謎語、歌曲、刺繡、蹴鞠、木偶戲、弈棋、諺語、繪畫等等,都有所描寫,有所涉及。這些,對於豐富《聊齋》的內容和表現手法,都起了極重要的作用。
《聊齋》中兄弟藝術對小說的滲透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一、 廣泛吸收兄弟藝術作為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極大地豐富了小說表現的內容。《聊齋》有不少作品是以兄弟藝術作為重要的甚至主要內容的。像《苗生》中秀才們的聯句遊戲,《田子成》、《鴞鳥》中的酒令,《嘉平公子》中的打油詩,《狐聯》中的對聯,《林四娘》中的音樂和詩,《道士》中的歌舞,《仙人島》中的詩文詞曲、《西湖主》中的題詩,《羅刹海市》中的戲劇,《晚霞》中的舞蹈等,都是小說中的重要內容,它們是故事賴以展開、人物活動其中的不可或缺的環節。而有些作品,幾乎全靠兄弟藝術作為小說的主幹支撐全篇,構成完整的藝術建築。如果抽去了它們,剩下的將是一堆瓦礫。像魯迅先生十分欣賞的《狐諧》,除了頭、尾之外,主要成分是: (一) 狐女為客“言狐典”;(二) 狐與客再講兩個“罵狐”的故事;(三) 狐代萬福以對聯罵客。實際上,作品是以狐女與萬福的暫時同居關係為線索,連綴起民間故事、笑話、對聯等,構成故事的主體,而頭尾的交代,不過是使故事顯得更為完整而已。
《鴞鳥》與《鬼令》都是以飲酒行令為小說主要內容的,一莊一諧,一隱一顯,酒令的運用都恰到好處,本身也很有意思,讀後可以使讀者從多方麵得到美的享受。像《鬼令》中的酒令就頗有趣,亦可益智,引證如下:
……忽見四五人攜酒入飲,展亦在焉。酒數行,或以字為令曰:“田字不透風,十字在當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贏一鍾。”一人曰:“回字不透風,口字在當中;口字推上去,呂字贏一鍾。”一人曰:“囹字不透風,令字在當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贏一鍾。”又一人曰:“困字不透風,木字在當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贏一鍾。”末至展,凝思不得,眾笑曰:“既不能令,須當受命。”飛一觥來。展曰:“我得之矣: 曰字不透風,一字在當中;……”眾又笑曰:“推作何物?”展吸盡曰:“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鍾!”相與大笑……又如《三朝元老》中的對聯:“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禮義廉。”用其隱意,罵投降變節之人為“忘八”、“無恥”。試想,這類作品,如果抽去了兄弟藝術的內容,小說還能剩下什麽呢?作者把從生活中提煉加工而成的藝術成品作為素材,用之於小說中,使得小說猶如錦上添花,更顯得精致、動人,這種大膽的精神,無疑是值得借鑒的。
二、 注意發揮兄弟藝術的特長,以之作為一種藝術手段,用來為刻畫人物和表達主題服務。作者運用兄弟藝術於小說,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知識的淵博,也不是為運用而運用,把兄弟藝術作為一種“佐料”,隨意地貼上去。相反,他總是精心算計,嚴謹構思,像一個高明的建築師那樣,把他手中的材料用得恰到好處,使之發揮盡可能多的作用。譬如詩詞的運用,在作者手中,就不僅僅是“有詩(詞)為證”那種古書中常見的老套用法,而是與整個作品緊密粘合在一起,使人感到“難解難分”——如果拿掉它們,這小說就會被破壞。像《連瑣》,詩就是聯係楊於畏與鬼女連瑣間愛情的線索,是小說中的“紅娘”: 楊於畏於白楊古墓之中,聽到半夜有女子吟詩:“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複沾幃。”三次希望見到吟詩者均不可得後,他“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曰:‘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這一來,奇跡就發生了,本來避而不見的膽小的連瑣,主動找上門來。因為她從續詩中知道了楊生乃是一個“風雅”之士,特地來拜師求教了。兩人相識相愛之後,又經常談詩論文,作劇唱曲,兼練書法。試想,如果抽去了這些內容,這篇小說還能成立嗎?不僅如此,這四句詩由兩個人吟詠,又切合了當時各人的身份和處境,對渲染環境氣氛也很有作用。連瑣的詩“孤寂如鶩,幽恨如綿”,大有鬼氣,悲涼動人,而楊的續詩能恰到好處地承其餘緒,“道其所欲道,而複道其不能道者”。所以,它們不是信口胡謅幾句便可得到的,而是作者藝術功力的表現。
《西湖主》中的詩也是一種愛情的紐結,但表現的作用又不一樣。陳明允見西湖主**秋千而詩興大發,竟不顧後果地在紅巾上題了一首詩。這種才子題詩的故事也是老套子了,但在這裏,卻翻出了新意,使之具有雙重作用: 一方麵,製造緊張氣氛,“玷染”公主的“常禦”之物,罪該萬死,不知陳某將會如何發落;另一方麵,“公主看巾三四遍,囅然無怒容”,卻又從一個側麵寫出了公主愛才之意,為他們的相愛打下了基礎,比單純因她母親報恩相許要高明得多。
如果說,前兩篇中詩歌的作用還不是太明顯的話,那麽,《白秋練》中,詩的作用就更“神”了。開頭,它是“月老”的紅繩: 慕生喜吟誦而水中的豚魚精白秋練竟因聽得發癡,相思“至絕眠餐”,由她母親“軟硬兼施”,促成了婚事。後來,它又是治病的靈藥: 白秋練之病,三吟王建“羅衣葉葉”之詩句,“甫兩過”,便攬衣起坐而愈;慕生之病,試吟劉方平“楊柳千條盡向西”之詩句,再加唱一曲《采蓮子》,便“沉屙若失”。此外,它還是卜吉凶的靈簽和防腐的不死藥: 當慕生的父親要回來時,白秋練以詩集作“卷卜”,得李益《江南曲》,以為“詞意非祥”,而慕生卻認為首句“嫁得瞿塘賈”,即已大吉,因為他正是“賈”人的兒子;當白秋練因得不到出生地湖水佐餐將死時,要求慕生每天“於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屍體就得以“不朽”,待水一至,又可複活。唐詩神奇如此,實在也有賴於蒲公的一支神奇之筆。小說的成功也證明了兄弟藝術對小說滲透的成功。
對於音樂舞蹈、歌曲小令、琴棋書畫的運用,也無不既符合當時當地人物的身份和情緒,又切合文章所要求創造的環境氣氛。《丐仙》中的麗人歌舞,終不失其蝴蝶氣質,因為是神仙幻化,又帶有一點仙氣。《阿英》中的秦吉了唱的侑酒歌:“閑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付囑東鄰女伴少侍莫相催,看得鳳頭鞋子即當來。”則下層婦女的口吻和氣質躍然紙上。《宦娘》中的《惜餘春詞》寫男女傾慕之情,如抽繭剝蕉,曲折委婉,纏綿往複,正合宦娘的心情,也是向溫如春傳達愛情的媒介,帶有大家閨秀的特有氣味。
三、 通過對兄弟藝術的間接描繪,達到為小說創作服務的目的。有些作品,沒有直接運用兄弟藝術,隻是渲染或描繪兄弟藝術的效果或過程,雖然作者並不能夠嫻熟地運用這些藝術樣式,但至少為外行於此道者所難以為力。如《晚霞》寫龍宮歌舞伎樂:
明日,龍窩君按部,諸部畢集。首按夜叉部,鬼麵魚服。鳴大鉦,圍四尺許;鼓可四人合抱之,聲如巨霆,叫噪不複可聞。舞起,則巨濤洶湧,橫流空際,時墮一點星光,及著地消失。龍窩君急止之,命進乳鶯部,皆二八姝麗,笙樂細作,一時清風習習,波濤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畢,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內一女郎,年十四五以來,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颺下,飄泊滿庭。……後麵還寫到柳條部、蛺蝶部的舞蹈,皆各有特點,雖然寫的是龍宮中的“烏有”之物,但若沒有一點舞蹈常識,是不可能寫得如此活靈活現、各盡其妙的。其他如《畫壁》、《畫馬》的寫繪畫,《鞏仙》的寫演劇,《林四娘》、《粉蝶》的寫音樂等,都說明了這一點。
清人諸聯評《紅樓夢》時說:“作者無所不知,上自詩詞文賦、琴理畫趣,下至醫卜星相、彈棋唱曲、葉戲陸博諸雜技,言來悉中肯綮。”如果將此話移贈《聊齋》的作者,也大致不差。通觀全書,越是作者熟悉的內容,就越寫得精彩。譬如科舉時文,是作者孜孜矻矻鑽研了幾十年的東西,寫起來真可謂得心應手。《司文郎》寫宋生與餘杭生比試作命題八股文,以最無味的製藝時文入小說,卻也寫得生動灑脫,妙趣橫生:
……生漸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宋他顧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王隨手一翻,指曰:“闕黨童子將命。”生起,求筆劄。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罵,何以為人!”王力為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應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 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為人也小有才。”遂去。
這一段比試文字,妙在考題出得絕: 它們既合乎八股時文的要求,又適合當時宋生一語雙關地挫餘杭生狂妄鋒纓的需要,使得他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宋生的高明,認輸而去。顯然,如果不是精於此道的作者,要找到這樣兩個題目,並寫出如此精彩的破題和承題來,是很困難的。作者雖然輕巧地謂之“隨手一翻”,實際上正是爛熟於心、苦心構思的結果。否則,你就是翻上幾個來回,也不一定出得出這樣的題目來。
有意思的是,作者對於某些熟悉的東西,為了寫作的需要,竟會故意露出破綻,真有點“畫到熟時是生時”的味道。詩歌這一門,對作者來說,是駕輕就熟的。張鵬展的《聊齋詩集·序》曾盛讚其成一家言,可與當時詩壇盟主王漁洋比肩。但是,在《白秋練》中,作者在運用詩歌入小說時,卻有些文不對題之處,譬如白秋練要慕生念王建的《宮詞》為她治病,而王的《宮詞》是:“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每編舞時分兩向,太平萬歲字當中。”從內容看,並無“對症下藥”之奇效。後來,白又要慕生誦念杜甫的《夢李白》詩為其屍體保鮮,以悼亡友代替懷念假死之妻,也不甚貼切。如此種種,似乎是作者的疏忽,仔細分析,恐怕應該當作有意為之來對待。因為白秋練隻是一個詩歌的愛好者,她的“老師”慕生更隻是個詩歌的業餘愛好者,隻會念誦一點別人的詩歌,可想而知,作為學生的她,詩歌知識一定是很貧乏的。她把肚子裏僅有的幾篇詩生吞活剝地拿來使用,正好刻畫出了她的獨特之處。因此,這類“破綻”恰恰顯示了作者構思的嚴密。
兄弟藝術有時還被用來點染環境,創造出塑造人物形象或表達某一主題需要的氣氛。像《翩翩》中寫仙女翩翩在兒子完婚兼送別丈夫的宴會上,扣釵而歌曰:
我有佳兒,不羨貴官。
我有佳婦,不羨綺紈。
今夕聚首,皆當喜歡。
為君行酒,勸君加餐。
此歌用在這種場合,最為合適,既表現了仙女翩翩的思想本質和複雜的內心世界,又恰當地創造了一種既歡樂又悲傷的氣氛。從結構上說,有此一歌,省去了許多難言的筆墨,顯得十分經濟。《勞山道士》中“月宮”嫦娥的《霓裳舞》和歌曲,也是起這種作用的。不過其歌詞顯得更加古老,更加有“仙”氣。“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大有先秦“古詩”的味道,無疑,對於慕道的王生,這一段歌詞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而如果取消了它,作品一定會遜色不少。
因此,我們的作者,不管喜歡哪一種文學樣式,對於其他的樣式都不要采取排斥的態度,不僅要看,要寫,還要學會拿來為我所用,從而創造出多色調的好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