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的笑2

你看,明明是一個廉恥喪盡的家夥,卻偏偏高掛起“禮義廉恥”、“禮樂”、“德行”的招牌;明明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貪得無厭、欲壑難填的“虛肚鬼王”,卻裝出一副鐵麵無私的包公形象。在這種尖銳的對比中,使我們看清了封建社會中某些官吏既要當婊子,又要樹牌坊的可憎麵目。

《公孫夏》則突出人物言與行之間的矛盾,諷刺那些賣官鬻爵者的醜態。某國學生通過公孫夏找門路,決心花五千緡冥錢,謀一個真定太守的冥缺:

命出藏鏹,市楮錠萬提,郡中是物為空。堆積庭中,雜芻靈鬼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三日,客果至。某出貲交兌,客即導至部署,見貴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貴官略審姓名,便勉以“清廉謹慎”等語。乃取憑文,喚至案前與之。

這樣一個市儈,拿錢買官本來就是為的做官時撈進更多的錢,而賣官者本人更加清楚這一點。但是,這筆肮髒的買賣成交時,卻打出“清廉謹慎”的旗號,一下子就把兩者之間尖銳的矛盾突出來了,令人不能不嗤之以鼻。

第三種手法是寄嘲諷於寓言。如《勞山道士》、《夏雪》、《司劄吏》、《三生》、《司訓》、《五羖大夫》等,都是通過一個可笑的故事來寄托某一種思想。這裏又有兩種情況。一種如《勞山道士》,主要是講故事。它通過故家子王生想學道但又怕苦,終於在現實麵前碰壁的娓娓動聽的故事,諷刺了剝削階級的不勞而獲的醜惡思想。另一種如《夏雪》,故事很簡單,主要在發議論。從“神”也喜歡拍馬屁的故事轉到當時上驕下諂的惡劣世風,對於那些愛拍馬的和愛接受拍馬的無恥之輩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還有一種方法是順手牽羊式的諷刺,就是在某個不顯眼而又可以發揮的地方順便給予黑暗或醜惡勢力以有力的一擊。如《公孫九娘》的開頭:“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殺人殺得“碧血滿地,白骨撐天”,卻假惺惺地“捐給棺木”,以示“慈悲”!這種劊子手式的慈悲,恰恰是對當時反動統治者偽善麵目的有力揭露和嘲諷!這輕輕的一筆真是字字有千鈞的力量。《道士》寫秀才徐氏同樣是吃白食者,卻要嘲笑道士,說:“道長日為客,寧不一作主?”結果道士反唇相譏:“道人與居土等,惟雙肩承一喙耳。”後來,又揭露他在女色麵前的貪婪相,終於讓他“枕遺屙之石,酣寢敗廁中”,對毫無自知之明的窮酸秀才也給了有力的嘲笑。此外,像《狐聯》、《三朝元老》等,則是通過一副對聯嘲笑了秀才的胸無點墨和嘲罵變節之徒的無恥。

上麵所說的諷刺作品,不論是以哪種手段表達出來的,一般說都能引起笑的效果。但是這種笑,很少使人能夠開懷,能夠高興,而是使人感到壓抑,感到沉痛。可以說,這是一種含淚的笑。這種笑,是打著蒲鬆齡時代的深刻烙印的。因為,作品所反映的時代,就是這樣一個使人壓抑而痛苦的時代。“‘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誣蔑;既不是‘揭發陰私’,又不是專記駭人聽聞的所謂‘奇聞’或‘怪現狀’。”魯迅的這些話,對於《聊齋》的諷刺作品,也是完全適用的。《聊齋》雖然是一部搜奇誌怪的書,但是,它所寫的所有怪異事物或人物,都是來自生活,有著充分的真實性的。前麵我們所說的《聊齋》對封建吏治、科舉製度、世俗風尚等的種種諷刺,哪一種不是當時社會中大量存在的真實情況呢?特別是對封建時代科舉製度的種種黑暗和弊端的諷刺,真可說是深入骨髓,力透紙背。像《王子安》寫“東昌名士”王子安的醉態: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給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裏,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複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 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為汝炊,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後,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為鬼揶揄,吾今為狐奚落矣。”

這一段描寫簡直可以看作是《儒林外史》“範進中舉”的先聲。它們把封建科舉製度毒害下一部分可笑又可憐的靈魂給**裸地描繪出來了。這樣的靈魂,不僅蒲鬆齡時有,吳敬梓的時代有,就是“五四”時代的中國又何嚐沒有?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不就是在這同一條路上走著的人物嗎?

作者的態度,是隨著被諷刺的對象的不同而不同的。對於他所深惡痛絕的虎狼吏治,瞎眼試官,他的諷刺像匕首投槍一樣,尖銳得可以置被諷刺者於死地,像《考弊司》他甚至直接讓“虛肚鬼王”受到抽筋換骨永世不得翻身的處罰;而《公孫夏》則使賣官鬻爵者都受到嚴厲的製裁。在《三生》、《濰水狐》等篇中,更是指桑罵槐,把貪殘驕妄的官吏罵作禽獸。然而,對於那些言行雖然可笑但還是屬於受害者的人物,他的諷刺一般都是善意的,有分寸的。譬如同是愛錢,對《雨錢》、《錢流》中窮秀才的態度與《考弊司》、《公孫夏》中對貪官的態度就迥然不同: 對前者是嘲諷中夾帶著同情,對後者則嘲諷之外還流露出憤怒。其他像《勞山道士》對王生,諷刺是尖銳的,但又是與人為善的;《王子安》寫了王醉眼蒙矓中的醜態,但最後還給他一個自我解嘲的好結果。《堪輿》對迷信風水的諷刺,《周克昌》對呆癡士子的諷刺等等,都是懷著善意的,使人看了覺得他們既可笑又可憐,憎惡中夾雜同情。

毛澤東說過:“諷刺是永遠需要的。但是有幾種諷刺: 有對付敵人的,有對付同盟者的,有對付自己隊伍的,態度各有不同。”蒲鬆齡在當時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根據不同對象給以不同的諷刺,這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諷刺的力量是很強的,正如赫爾岑所說:“笑像閃電一樣打人和燒人。笑使偶像倒下了,使它的花環、金飾掉落了,創造奇跡的聖像成了變黑的胡亂畫成的圖畫。”因此,如果我們今天運用這個武器,一定要區別對象,注意分寸,必須廢止諷刺的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