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與才氣

勇氣與才氣——《聊齋》的“暴露文學”

恩格斯稱讚哈克奈斯的小說時特別強調:“除了它的現實主義的真實性以外,最使我注意的是它表現了真正藝術家的勇氣。”德國劇作家、《伽利略傳》的作者布萊希特在1933年的一篇文章中也指出: 作家如若要向人民說明真理,第一需要勇氣,第二需要智慧。如果說,這些話對19世紀和20世紀的作家是適用的話,那麽對生活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的蒲鬆齡來說,就更加重要了。

蒲鬆齡生活在封建社會末代的清朝初年。清朝同過去的曆代封建統治者一樣,它實行的也是封建專製主義,但在文化輿論的鉗製方麵,比之以前的封建王朝還要凶殘暴虐得多。查書禁書,變本加厲,文字獄案,數以百計。在蒲鬆齡生活的1640年到1715年間,著名的文字獄就有7起: 1652年程可則的試策案,1662年金人瑞(聖歎)的哭廟案,1663年莊廷鑨的明史案,1667年沈天南詩集案,1668年即墨黃培案,1687年朱方旦密書案,1711年戴名世的南山集案。清政府對這些案件的處罰是十分殘酷的。像明史案“主犯”莊廷鑨死後還要戮屍,此外還株連殺死70餘人,充軍更是不計其數。“哭廟案”的“主犯”、有名的文人金聖歎則被判了殺頭。這些以文字獲禍的人和作品,是否都是由於“笑罵了清朝”呢?正如魯迅所說,“其實是不盡然的”。但是,對於封建統治者來說,無論殺對殺錯,都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殺雞儆猴,讓其餘的知識分子就範。這種血腥的高壓政策終於發生了效果。“從清朝的文字獄以後,文人不敢做野史了”。“到乾隆年間,人民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來說話了。所謂讀書人,便隻好躲起來讀經,校刊古書,做些古時的文章,和當時毫無關係的文章。有些新意,也還是不行的;不是學韓,便是學蘇。”當然,有骨氣的中國人並沒有被征服,被殺絕。至少清初的蒲鬆齡就是一個尚未被文字獄的殘酷所嚇倒的人。

蒲鬆齡的勇氣主要表現在他敢於麵對現實說真話。在統治者的正史上,清初被稱為所謂“康乾盛世”,但是蒲鬆齡卻在自己的作品中無情地剝去了這“盛世”的畫皮,讓我們看到了當時社會上種種醜惡的現象。

揭露和抨擊官吏的貪贓枉法,玩忽職守,殘害人民,這是《聊齋》中一個大量觸及的題目。田漢同誌有詩讚蒲鬆齡曰:“豈愛秋墳鬼唱詩,嘔心端為刺當時。”像《梅女》、《席方平》、《紅玉》、《夢狼》等作品就是假借鬼狐和夢幻來曲折地影射現實的。《夢狼》以幻想和現實兩相對照的方法,揭露封建官府吃人本質,是十分大膽而尖銳的。白翁在夢中,來到他兒子白甲的衙署,那兒竟是這樣一幅圖景:“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 ‘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 ‘此胡為者?’甲曰: ‘聊充庖廚。’……”你看: 封建社會的虎狼之吏就是這樣以人肉“充庖廚”的劊子手!更可貴的是,作者在“異史氏曰”中還進一步指出:“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寥寥數語,進一步說明了像白甲這樣的虎狼之吏並不是個別的,而是“比比”皆是,更何況還有比虎狼之吏更凶猛的“苛政”呢!雖然,這也不過是“仁者愛人”的儒家的正統思想,但在清初那文網森嚴、統治階級一點觸犯不得的情況下,敢於這樣大膽的描寫和指斥,無疑是需要勇氣的。有意思的還在於,作者雖然借助於神人使白甲死而複生,斷頭得以歪續,宣揚了一點迷信,但懲罰白甲的力量卻既不是清官,也不是好皇帝,而是“為一邑之民泄冤憤”的所謂“寇”,即老百姓。不管作者當時是否意識到了人民的力量,能夠這樣表觀,總是難能可貴的。更有趣的是,作者寫白甲信仰的是“上層路線”,他說:“黜陟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台喜也。”所以,他不恤民情而拚命巴結上司,可作者也偏偏不讓“上台”出麵處理,而讓他死在百姓手裏。這種安排,在藝術上是頗具匠心的。但明倫看到白甲被“寇”所殺之後,模仿白甲的口吻,風趣地揶揄道:“生死之權,在百姓不在上台: 百姓怨,便是死期;媚上台,何術能解百姓怨也?”這話,實際上可說是點出了作者的思想。

如果說,《夢狼》等作品還是借助於幻境的虛寫,那麽,像《冤獄》、《張鴻漸》、《商三官》、《梅女》等,有的雖也涉及鬼狐的描寫,但基本上是寫實的,因而,它們對封建官府和官吏的揭露和抨擊也就更有分量。如《張鴻漸》,撇開人狐戀愛的虛幻因素,完全是一出血淚辛酸的悲劇。“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範生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為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聽了妻子的勸告,不肯“共事”,“但為創詞而去”。誰知這樣一件完全有理而又偷偷摸摸做的仗義之舉,卻給他惹下了大禍。由於趙某“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又追捉刀人”,弄得“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他雖有狐仙的幫助得免於死,但也被迫一輩子過著擔驚受怕的流亡生活。直到幾十年後,他的兒子中了舉,做了官,當半夜裏報信的人來敲門時,他猶如驚弓之鳥,嚇得連忙爬牆而逃。真是如張的妻子說的:“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啊!又如《商三官》寫商的父親被“邑豪”家的人打死,但告官卻“訟不得直,負屈歸”。商三官因此認識了官府的麵目,當兩個哥哥還幻想往上告時,她憤然地說:“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她終於走上了個人複仇的道路。這與其說是商三官的思想,毋寧說是作者的思想。這從作者在“異史氏曰”中對商三官的高度評價中可以略窺一二。其他像《梅女》寫一個典吏以受了小偷三百錢的賄賂便誣蔑梅女與人通奸,置梅女於死地的罪惡行徑,《成仙》公開講當時社會是“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以及《冤獄》、《老龍舡戶》等作品的“異史氏曰”中的議論,都是大膽潑辣而尖銳深刻的。沒有勇氣,是寫不出這樣的文章、發不出這樣的議論來的。

不僅如此,作者對於當局最為忌諱的題材也有一定程度的觸及。譬如,封建王朝中的“聖天子”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說出一句話來,便是不可更改的“聖旨”,誰敢說皇帝老子的不是,便是“忤旨”,就有殺頭坐牢、充軍罷官的危險。所以,一般文人即便不是歌功頌德,大拍其馬,也是緘默不言的多。但蒲鬆齡的《促織》通過成名一家的悲慘遭遇實際上控訴了“天子”的胡作非為。在“異史氏曰”中一方麵為“天子”開脫,另方麵也明確提出“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的主張,給了天子小小的警告。此外,《黑獸》、《席方平》,則分別以動物和冥司為喻,譴責了最高統治者的罪惡。

清統治者作為一個少數民族入主中華,一開始便十分忌諱和痛恨反滿的言行,即使稍有異詞也被認為是大逆不道,要受到嚴厲的鎮壓。但是,《聊齋》的有些篇章卻敢於觸及這個“禁區”。《鬼隸》在“劫數”的幌子下,揭露了清兵“屠濟南,扛屍百萬”的罪行。在《磨難曲》中,蒲鬆齡曾經憤怒地指出“官兵合賊無兩樣,強劫**亂如麻。”而在《張氏婦》中,他更進一步指出:“凡大兵所至,其害甚於盜賊”。《亂離二則》揭露了清兵把打仗時“俘獲”的婦女“插標市上,如賣牛馬”的無恥行徑。這些篇章雖然短小,但頗為觸目,以至於聲稱對《聊齋》以“不能全鈔為憾”而“欲訪其全”的趙起杲,在幾十年後刊刻《聊齋》時,還不敢收錄進去。而《夜叉國》雖沒有把夜叉寫得很壞,但是形容夜叉國母女的裝束時,作者寫了“類滿製”三個字,也被趙一筆刪去。此外,如《公孫九娘》、《野狗》等,從側麵揭露了清兵對人民的血腥屠殺;《林四娘》、《閻羅》、《鴞鳥》則婉轉地表達了對明王朝的所謂“故國之思”,在當時都是最為犯忌的。

如前所述,蒲鬆齡的敢於麵向現實的文學家的勇氣,是同他的善於表達生活真實的文學家的才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也可以說: 正是由於蒲鬆齡有了勇氣,他的才氣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一個發怵的腦袋加上一隻顫抖的手,是永遠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的。如同歌德所說:“在每一個藝術家身上都有一顆勇敢的種子。沒有它,就不能設想會有才能。”

以《聊齋》對社會黑暗和貪官汙吏的揭露來說,既有基本寫實的,也有假借鬼狐的;既有正麵描寫的,也有側麵描寫的;既有作者公開出麵的嬉笑怒罵,也有借作品人物之口的間接嘲罵。揭露是深刻的,鞭撻是有力的,但表現方法又是很高明的。有時是故意在作品中夾雜進一些虛幻的故事和愛情的糾葛,一方麵給作品披上一層薄薄的紗幕,分散別人的注意力,另方麵也給故事增添了情趣。譬如《三生》通過一個人能記前身三世的荒誕故事,痛罵了一些行如禽獸的“王公大人”:“毛角之儔,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內,原未必無毛角者在其中也。”這裏,荒誕乃是現象,而罵世才是實質。又譬如《濰水狐》,通過一個狐狸的嘴痛罵某邑令“前身為驢,今雖儼然民上,乃飲?而亦醉者也”。(飲?亦醉者,即戴綠帽子的人的意思。)因此,連狐狸都“羞與為伍”,拒不會見他。這種表達方式就顯得比較巧妙。

還有一種是在愛情故事中間突然插入黑暗勢力對主人公壓迫的情節,不動聲色地暴露和鞭撻封建統治者的荒**和殘暴。譬如《白秋練》寫慕生與魚精白秋練成為夫婦之後,已經生了孩子。這時突然插進來龍宮要把白秋練選去作嬪妃的情節,通過道士之口譴責了“老龍”的荒**,同時又在尾聲掀起新的波瀾,增加了故事的曲折。《晚霞》寫阿端、晚霞生時為統治階級所玩弄,死後結為鬼夫妻,逃回陽世,但仍然不能擺脫封建統治者的魔爪。一個什麽“王”想要“強奪晚霞”,在得知她是“鬼”之後,仍不放過,使晚霞不得不“以龜溺毀容而後見之”。這一突然的穿插,把龍宮和陽世兩相對照,更加深了對黑暗現實的譴責力量。此外,如《小謝》、《小翠》、《書癡》等,都有這種“飛來之筆”。

我們今天生活的時代與蒲鬆齡的時代是根本不同了。作家們有了麵對生活、反映生活真實的權利。隻要是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反映的是客觀實際,無論是歌頌或暴露,都有著充分的自由;表現得才氣橫溢的作品,都會得到人民的批準和歡迎。在這種情況下,還要不要勇氣和才氣呢?兩者都是需要的。我們的作品如果要繼續解放思想,衝破“禁區”,要在藝術上突破陳規,有所創新,都離不開勇氣和才氣,尤其是勇氣。巴金說:“一個真正屬於人民的藝術家,一定要有勇氣,可以說無勇即無文。”也可以說,這是從包括《聊齋》作者在內的許多優秀作家的經驗中總結出來的一條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