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的笑1
含淚的笑——《聊齋》的諷刺藝術
諷刺文學在我國有著優良的傳統和悠久的曆史。二千多年前的《詩經》,就有著《伐檀》、《碩鼠》等著名的諷刺詩篇。《史記》中還記載著東方朔一類的“滑稽”人物,以他們機敏的才能編造故事去諷喻君王。曆代還有許多笑話以及諷喻詩之類,都是屬於諷刺文學之列的。在小說中運用諷刺的手法,雖然晉、唐就初露端倪,明代頗為風行,然而正如魯迅所說,它們或者是“大不近情”,或者近於私怨,或者“已同嫚罵”。直到“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 於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這個評價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在《儒林外史》之前,《聊齋》在諷刺文學上的成就和影響,也是不能忽視的。
什麽是諷刺?照魯迅的說法就是把生活中最常見但又“已經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於可惡”的東西,用精練的甚至誇張的手法表現出來。這樣的文學作品就是諷刺文學。它的效果往往是使人發笑,並在笑聲中受到教育。所以,諷刺文學又常被人稱為笑的藝術。《聊齋》中可以稱得上諷刺文學的作品大約有二三十篇。(上海文藝出版社的《聊齋故事選》第四輯選了25篇作品,說是“諷刺性的作品”,可惜的是,有些是不大確切的;而有些名副其實的諷刺性作品,卻沒有選入。)此外,還有一些作品,通篇不能算諷刺作品,但也不乏某些諷刺性的細節或段落。這些作品大多如魯迅所說,是“出以公心”,譏刺時弊或醜惡的社會風俗、道德人情之類。其中對於科舉製度下造成的一些畸形兒的諷刺,尤其著力、深刻而尖利。
《聊齋》的諷刺藝術有如下一些特色: 一是抓住事物的本質特點加以誇張的表現,突出其可笑、可鄙、可惡之點。這種諷刺往往辛辣、尖刻、充滿對被諷刺者的憎恨之情。對科舉製度的諷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科舉製到明清,以八股文取士,弄得已經毫無生氣。有些所謂試官,其實並不懂得衡文,他們的腦袋大概是陰沉木做的。所以在他們主持的考試下麵,不知埋沒了多少有用之才、有識之士。蒲鬆齡自己就是科舉製度受害者的典型。他想走科舉做官的道路,但終於沒有爬上去。深刻的失望使他對科舉製度的本身有了一定的認識。他曾多次說過:“益之幕中人,心盲或目瞽: 文字即擅場,半猶聽天數”。“幕中不衡文,恁數為成敗”。所以,在一些作品中,他對科舉製的弊端的譏刺可說是近乎刻薄的了。如《司文郎》寫一個老和尚用鼻子嗅紙灰可以區別文章高下,但是他的判斷在考場上卻完全行不通:他認為“亦中得”的王生名落孫山,而他聞之作嘔的文章的作者餘杭生卻得以高中。
宋與王走告僧。僧歎曰:“仆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為爾師。”生與王並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錯,以何為罰?”僧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
這裏通過老和尚嗅文章的反應,對科舉製度顛倒是非,埋沒人才的罪惡本質作了辛辣的嘲諷。文章狗屁不通、令人作嘔的試官怎麽能識別考生水平高低呢?讓這樣的人主持考試,怎能期望發現什麽人才!這樣的故事,乍讀之下,令人“粲然”發笑。但仔細思索,就會發現,作者笑著的麵孔上是垂滿淚珠的,真可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呀。評者也認為這是“拭淚而言,先生自道也”。
如果說《司文郎》對科舉的諷刺過於直露,近乎“嫚罵”的話,《賈奉雉》則顯得有點“怨而不怒”。它寫賈奉雉,“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後來遇見一個姓郎的仙人,要他把平時“鄙棄而不屑道者”的文章作為“標準”。開始他不幹,但考試又不中。於是勉強把郎指出的文章拿來讀,然而“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郎又出了七個題目給他做,開始他認真去做,都被否定。後來,他“戲於落卷中,集其葛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本來是想開個玩笑,不料郎竟肯定說“得之矣”。後來,果然以此得中“經魁”。但賈“又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己感到慚愧羞恥,無臉見人,終於棄家出走。這裏,無疑也使用了誇張的手法,使人感到可笑。但是賈奉雉這種經曆,卻是封建社會中“文章憎命達”的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因此,在感到可笑的同時,又不能不感到可悲和可恨。
同是對科舉的諷刺,《周克昌》、《顏氏》、《三仙》等又是另一種手法。《周克昌》寫一個不學無術、終日嬉戲的笨蛋,被鬼冒名為他得了一個孝廉的銜頭和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作老婆。《顏氏》是老婆代笨蛋丈夫去應考,為丈夫掙了一頂烏紗帽。《三仙》則寫考場上“擢解”之文竟出自蟹、蛇、蝦蟆三物之手。它們對科舉的弊端的諷刺是冷峻的,不露聲色的。
二是竭力把兩種互不調和的東西“統一”在一起,讓人從中看到其荒謬可笑之處。在藝術領域裏,人物與他所處的環境的統一,本應是藝術家所追求的境界。但是,諷刺作品卻往往把人物與環境之間的矛盾和不統一作為自己的任務。《堂·吉訶德》之所以成為著名的諷刺文學作品,主要原因就是寫了堂·吉訶德處處與他的時代格格不入。這種矛盾顯示了堂·吉訶德的可笑,而這種可笑是發人深思的。比塞萬提斯略晚些的蒲鬆齡,也懂得這個道理。《考弊司》寫陰世管秀才的考弊司司主虛肚鬼王,貪殘暴虐,規定秀才初見,不管有罪無罪,都要割髀肉為懲,唯有“豐於賄者,可贖也”。作品寫聞人生跟著一個秀才——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廠,惟一堂高廣,堂下兩碣東西立,綠書大於栲栳,一雲“孝弟忠信”,一雲“禮義廉恥”。躇階而進,見堂上一扁,大書“考弊司”。楹間,板雕翠字一聯雲:“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遊覽未已,官已出,卷發鮐背,若數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傾,不承其齒。從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餘人列侍,半獰惡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駭極,欲卻退。鬼王已睹,降階揖生上,便問興居。生但諾。又問:“何事見臨?”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變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氣象森凜,似不可入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