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平淡為神奇
化平淡為神奇——《聊齋》對日常生活素材的處理初學寫作的人常常感到苦惱: 自己身在生活之中,卻覺得沒什麽東西好寫,因為周圍的一切都那麽平平淡淡,不知應該上哪兒去找“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生活素材。消除這種苦惱,當然要作多方麵的努力,針對各人不同的情況對症下藥。但是,有一條也許是共同的,那就是要學會發現和恰當地運用日常生活素材,掌握一種化平淡為神奇的本領。有人稱之為“文壇點金術”,可能誇張了一點,但是有一定的道理。在這方麵,《聊齋》很有些可以借鑒的地方。
蒲鬆齡的時代,文藝理論家大概還沒有提出寫“重大題材”的要求,所以《聊齋》裏麵反映“重大題材”的內容並不太多,就是寫到的一些,也是從側麵或者采用比較隱蔽的形式來表達的。如《天宮》,有人認為是反映明朝奸賊嚴嵩家的生活的,但作品本身僅僅寫了嚴家女主人不甘寂寞、巧妙地引入美少年與之私通;《曹操塚》、《三朝元老》等,隻是簡單的罵詈而已;《小翠》把上層官僚之間的爭鬥化為一場“遊戲”;《席方平》這種反映與最高統治者鬥爭的作品卻又轉入“地下”,而《續黃粱》則托之於夢中,等等。總之,通觀全書,透過其神怪色彩的“迷霧”,可以發現,它的取材,絕大多數都是人們常見熟知的、發生在身邊的日常生活,為什麽一經作者之手,在作品中就變得具有永久魅力了呢?大體說來,主要有兩方麵的原因:
首先是作者在日常生活素材中灌注了真摯的感情。近人張行在《小說閑話》中說,小說之所以動人,並不在結構離奇、筆墨優美,而在於有“真情”,“真情雲者,乃就尋常習見之事,瑣瑣碎碎,載之於書,讀者才一展卷,便如身入其境焉。所謂真情也,擅此者當自寫身之所曆,無飾無諱,然後能得手,非然者善為文無濟也。”如《葉生》,其所用素材有: 一、 葉生受知於丁乘鶴,但考試不中;二、 於病床接丁書,奉答;三、 在丁家課館,教公子讀;四、 富貴還鄉,見妻而知身死,“撲地而滅”;五、 安葬。分解之後,可以看出,這篇小說所用的幾乎都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材料,沒有任何“可歌可泣”的“英雄行為”。但是,凡是讀了這篇小說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動的。道理何在?就在於這些材料都是作者用淚水浸泡過的,散發著濃厚的感情氣味。像葉生做鬼“領鄉薦”之後,高高興興地衣錦還鄉、見到妻子的一段:
歸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逡巡至庭中,妻攜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生淒然曰:“我今貴矣。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妻遙謂曰:“君死已久,何複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行將卜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生聞之,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驚視之,衣冠履舄如脫委焉。大慟,抱衣悲哭……葉生“喜”回鄉,“悲”滅跡,遺留給親人的悲痛自不消說,就是讀者回顧他的“半生淪落”,又怎能不辛酸?馮鎮巒說:“茫茫萬古,此恨綿綿。萬古冤魂長不死,更從何處哭劉蕢?”並認為“此篇即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這裏,催人淚下的不是日常生活素材本身,而是滲透其中的真情。
其次是作者獨具慧眼,能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看出其不平凡的意義。事物的聯係是千變萬化、複雜之極的,有些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往往也會通過不引人注目的日常瑣事表現出來,這就是所謂“見微而知著”的意思。高明的作者就有這樣的好眼力,並且發現之後,能抓住不放。蒲鬆齡無疑是具有這種眼力和本領的作家。像民間鬥蟋蟀,乃是極普通之事,但蒲鬆齡在《促織》這篇作品中,卻從中發掘了重大的意義。把小小的蟋蟀與最高統治者皇帝聯係起來,把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與最嚴肅的政治捆在一起,則平常的東西就顯得不平常了。小說所寫“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乃是有曆史依據的。當時民間有謠曰:“蟋蟀叫,宣德皇帝要。”皇帝的這一“愛好”給老百姓帶來的是什麽?《促織》通過在華陰縣某一個邑裏發生的一件悲喜劇回答了這個問題。為了進貢一頭像樣的蟋蟀,成名一家吃盡了苦頭。在日常生活中,翻磚撥草捉蟋蟀,本是孩子一件愉快的事情,但在成名卻是一場心事重重的災難。第一次,他“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結果被打了一百記屁股,“兩股間膿血流離”,“轉側床頭,惟思自盡”。第二次,“心目耳力俱窮”才捉到一頭像樣的,卻被兒子不小心弄死,造成兒死家破的嚴重後果。第三次,靠了兒子魂化的促織,才得時來運轉,雖得到賞賜,但正如但明倫所說,是“言之傷心”的。“草蟲纖物,殃民至此”,沒有洞察世事的眼力和與人民痛癢相關的思想,怎能寫出這樣的作品?王漁洋看了這篇作品後,甚至還持懷疑態度,認為可能是“傳聞異辭”所致。可見,如果這種日常生活題材就是到了他的眼下或筆下,也是挖掘不出其中的深刻含義的。
《王成》中寫鬥鶉之戲,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見之事,但王成與大親王鬥鶉,其意義就不尋常。大親王“好鶉”,家中蓄養了多少寶貝,雖不知曉,但從他與王成的鶉開鬥時,一換再換,從“鐵喙”到“玉鶉”,可知數量一定可觀;待到他的玉鶉慘敗,竟願出六百兩銀子買一頭鶉,可知他的“闊綽”。“六百金”是什麽概念?從大親王前麵說的“中人之產”不過二百金左右,則六百金便是三戶“中人之產”了。難怪王成回家後,靠這些錢“治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這就從小小的鬥鶉入手,達到了揭露達官貴族的目的,可謂“神來之筆”。
再次就是要高度重視、精心組織,把日常生活素材運用得恰到好處。俗話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對日常素材的運用也有些相似。林紓曾說:“古文中敘事,惟敘家常平淡之事為最難著筆。”馮鎮巒在《梅女》的夾評中說作者“敘瑣事隻數語便明醒之甚,他人不能也。”這些都說明,要把日常生活素材恰當地組織進小說,並非輕而易舉之事,而必須有很深的藝術功底。《聊齋》的經驗證明,要做到化平淡為神奇,以下幾方麵是不可忽視的:
一、 要符合規定情景。《珠兒》一篇,除人鬼之殊外,幾乎全由家庭瑣事組成,甚至無完整的故事可言,但是讀後仍令人情難自已,好像目睹一幅幅家庭生活的圖畫。作者設身處地,把珠兒、惠姐的言行都納入規定情景,表現得十分貼切自然。如珠兒述說他設法說動惠姐有思親之念時,先是“與言父母懸念,渠都如眠睡”,因為“人既死,都與骨肉無關切”,有點“不對路”。後來他從日常瑣事入題,說:“姐在時,喜繡並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綾子上,姐就刺作赤水雲。今母猶掛床頭壁,顧念不去心。”這時,“姐始淒感”,終於答應來會父母。見麵時,又追憶過去所蓋的“曾被燭花燒一點如豆大”的“綠錦被”,物在人亡,雖細小瑣事,不能不令人淒惻。《狐夢》通篇盡寫日常瑣事,而以畢怡庵與狐女的萍水愛情為線索貫串始終。小說的主體是夢中參加狐姐妹們賀新郎之宴,大姐、二姐、四妹與新郎新娘歡聚一堂,所說都是極平常之事,勸酒也是極普通的行動,但是,置於人狐成婚的慶典上,就顯得恰切不過,把狐女姐妹們之間的親熱,少婦、少女們特有的狡獪和天真、直爽,表達得淋漓盡致。難怪馮鎮巒要極讚“最喜小女兒聲口一一如繪”了。
二、 注意忙裏偷閑,活躍氣氛。近人解弢在《小說話》中說:“小說之擅長處,在能瑣屑。夫記事空闊,則蹈於平庸,使人易忘,若點綴一二瑣事,使閱者如在旁親見,則永留腦際,拂之不去矣。”也許這就是所謂“忙裏偷閑”之法吧。《小二》寫小二作法要鄰居“樂輸”,“乃剪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雞籠”。照一般常例,接下去就該寫怪異出現,鄰人驚恐,自願輸金的緊張場麵了。但蒲鬆齡卻在這兒插入一極輕鬆的瑣事,讓小二夫妻玩起翻書鬥酒的遊戲來了:
握丁凳榻,煮藏酒,撿《周禮》為觴政: 任言是某冊第幾頁,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這裏,正是以極閑適的筆墨來寫極驚險緊張之事。這段日常瑣事的描寫本與故事毫無關係,但用在這裏,卻充分表現了小二的法術高明、鎮靜自若。
三、 注意轉換角度,使日常瑣事頓生新意。《翩翩》寫花城娘子到翩翩家訪問,完全是一幅家庭婦女拉家常的圖畫: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窯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
這一段描寫如果寫的是現實社會中的兩個少婦的對話,就沒什麽可稱譽的。但作者變換了一個角度,寫為兩個遠離塵寰、離群索居的仙女的活動,效果便大不一樣,不僅讓人看到“仙人”身上的“人情”味,而且可以感受到仙女們對人世生活的向往和熱愛。加上兩人對話語言的通俗化,就更加顯得有光彩。生活中還有些瑣事是人們私下口頭也不提的,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就可以寫入作品了。如《賈奉雉》寫“鼠子動矣”,原是賈夫婦“狎褻”時為避免同室的婢女聽見而約的暗號,說明在生活中,這類事是連婢女這樣的“第三者”都不能知道的,可以說是“見不得人”的,但寫在這裏,則十分確切,而且無可替代。因為這裏換了一個角度,是說明賈“情緣未斷”的重要關鍵。《庚娘》中夫妻所說的一段“閨房隱語”,《林氏》中林氏對丈夫說的一段話,其作用也同樣如此。難怪有人把這些內容稱之為“化腐朽為神奇”呢。
四、 添加人為“色彩”,使平常變為不平常。這是《聊齋》這類積極浪漫主義作品的特點。所謂人為的“色彩”,主要是平添上去的神奇怪異等非現實世界的色彩。這類例子不勝枚舉。如《夢狼》不過寫請老頭吃飯,如果碗裏是豬羊肉,便毫不稀奇,但幻化之筆使之變成“人肉”,就怵目驚心了;衙門內出入的如果是人,也毫不稀奇,但使之變為虎、狼,就含義深遠了。又如《種梨》,如果沒有道士的法術使梨核頃刻之間就發芽、長大、開花、結實,並且樹幹是車把變的,長的梨子是老頭車上賣的等怪異色彩,那將是最乏味不過的故事,隻是因為這些幻想的“添加劑”,才變得既有趣,又有懲戒意義。像《餘德》中的魚缸,如果是人們常見習知的,就沒有味道,現在加上神異的色彩:“貯水養朱魚,經年水清如初貯”,打碎了,“水蓄並不傾瀉,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耎。手入其中,則水隨手泄;出其手,則複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結為晶,魚遊如故。”有了這些添加劑,平常的東西就變得不平常了。其寫擊鼓催花,也是如此: 瓶中花在鼓歇之後,“淵然一聲,蒂須頓落,即為一蝶”,就是“添加劑”顯的神通。所以但明倫說:“擊鼓催花,已成腐令;石缸貯水,豈是奇珍?乃鼓歇而淵然有聲,果蒂飛而蝶落;缸碎而捫之宛在,複晶結而魚遊。遂使花墮觥飛,神傳羯鼓;魂凝水蓄,器重龍宮。朽腐頓化為神奇,鑿空不同於杜撰。”
懂得化平淡為神奇的方法,創作的天地將會無比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