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想天外,幻跡人區”
“馳想天外,幻跡人區”——《聊齋》的幻想
人們把喜好幻想叫做“異想天開”。在《聊齋》裏,異想天開並不稀奇,甚至還有“異想‘地’”開呢。《錦瑟》就是這樣的故事: 一個瀟灑漂亮的少年王生討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做老婆,很受老婆的欺侮。科舉失利,回來連飯都沒得吃了。王生又慚愧又氣憤,跑到深山峽穀裏去自殺。到了一叢樹下,正要找拴繩子的樹枝時,忽然看見土崖間,微露裙幅,一會兒,出來一個婢女,看見他便急忙縮回去,像影子一樣不見了,土壁上也沒有裂開的痕跡。後來,由於他誠心“求死”,感動了仙人錦瑟,竟然入地有門,還得到了她的同情和愛情。這類異想“地”開的幻想描寫,在《聊齋》中頗有代表性,是構成《聊齋》藝術特征的顯著標誌之一。
列寧曾經多次說過:“應當幻想!”“幻想是極其可貴的品質。”“即使在最簡單的概括中,在最基本的一般觀念(一般‘桌子’)中,都有一定成分的幻想。”在《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中,又強調指出,文藝事業“絕對必須保證……有思想和幻想……的廣闊天地”。可以說,一切文學作品都離不開幻想和想象,而對於浪漫主義文學來說,幻想更是不可或缺的品格。如果說,現實主義基本上是按照現實的本來麵貌來反映現實的話,那麽,以幻想的,高度誇張的,充滿理想色彩的方式來反映現實,就是浪漫主義的重要特征。沒有幻想和理想,就沒有浪漫主義,這樣說,絕不是危言聳聽。《聊齋》作為中國古典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之一的特點就是“馳想天外,幻跡人區”。它充分地展開了想象和幻想的翅膀,把讀者帶到一個個神奇瑰麗的迷人境界。有人說它“想象豐富,除《西遊記》外,無與倫比”,假如放在中國的範圍來看,是當之無愧的;即使放到世界書林中去比,似乎也並非溢美之詞。
幻想可以“無中生有”,平中出奇,大大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和吸引力。像《畫壁》寫的是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在京都遊寺院見壁畫而“想入非非”的故事。如果用寫實的手段,正麵描敘壁畫如何精美生動,孟、朱二人又是如何欣賞,就會變成既簡單又乏味的繪畫說明書。但當作者運用幻想來處理這個題材時,情況就大大不同了。這寺院中房間的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尤其是其中一個垂髫的散花天女,“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從平麵來說,這個“人”已經寫活了。但作者並未到此為止,而是以此作出發點,讓朱孝廉因思結想,因幻成真,神搖意奪,身入畫中,從而對畫中人作深入的立體的描繪。而後生出朱與垂髫仙女的萍水愛情和“黑麵如漆、綰鎖挈槌”的金甲使者前來幹涉,致使好事終於在驚恐中破滅。這樣,不僅壁畫的生動、精美給人以立體的印象,而且還讓人懂得了壁畫的主題和壁畫以外的一些東西。通篇作品不時以現實境界與幻想境界相互輝映,更顯得藝術之美,幻想之奇。而且,朱孝廉的於壁畫,進得去,出得來,作者似乎還另有寄托在。
幻想可以打破現實的局限,解決現實中無法解決的矛盾。毛澤東說過:“《聊齋誌異》中的許多鬼狐變人的故事等等,這種神話中所說的矛盾的互相變化,乃是無數複雜的現實矛盾的互相變化對於人們所引起的一種幼稚的、想象的、主觀幻想的變化,並不是具體的矛盾所表現出來的具體的變化。”這種幻想的矛盾轉化,在哲學上是站不住腳的,但在浪漫主義的文學作品中則是必不可少的。從我國古代的神話、屈原的作品、六朝誌怪、唐宋傳奇一直到《西遊記》、《封神演義》、《聊齋》等的創作實踐,都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在《聊齋》中,借助於幻想,一切現實中不可逾越的藩籬都給打破了,人神之間、人鬼之間、人獸之間、人物之間,一些本來子虛烏有的東西或無法彼此溝通的東西,一旦張開幻想的翅膀,都可以自由飛翔,這就給作者提供了廣闊的馳騁餘地。譬如寫愛情的真摯深厚,借助於幻想就可以超越生死的鴻溝。《牡丹亭》的作者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據此他塑造了他的杜麗娘。《聊齋》則塑造了更多的這類人物。像《阿寶》中的孫子楚,先是魂離軀殼,後來又魂附鸚鵡,情之專一,深之至也,終於感動了起初對他並非有意的大家閨秀阿寶,獲得了美滿的愛情。另外,像《鞏仙》的“袖裏乾坤”,《庚娘》的死而複生,《瑞雲》的人由美而醜,又醜而複美,《阿霞》中的二鬼之戀,《竹青》的人化烏鴉、人禽相戀,《葛巾》、《黃英》、《香玉》等的人與花神的戀愛,等等,所有這些,在現實世界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發展和解決的,但是,在幻想的天地裏,一切都不成問題,無掛無礙,可以寫得設色生香,天花亂墜。
有些矛盾,可以在當時的現實中產生,卻不能在當時的現實中解決,但借助於幻想,也都能迎刃而解。如《促織》,成名要在不產促織的地方捉到好種,本身就是難事,所以,開始根本無法交差,屁股因此打爛,人也差點死掉。這時,作者第一次借助幻想,讓神巫指出了一條“出路”。待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捉來一隻“青麻頭”,又讓不懂事的兒子給弄死了,而兒子又因為害怕而投井自殺了,成名夫妻落得相對含悲,一籌莫展。在現實社會生活中,他們除了繼續挨板子、甚至坐牢殺頭、家破人亡之外,是別無出路的。但作者第二次借助於幻想給作品安上了一個光明的尾巴,居然讓塵世中出現兒子的魂化為促織這樣的奇事,使成名一家否極泰來,轉危為安。《向杲》寫向杲的哥哥被惡霸莊公子挾嫌唆使人打死,官府受了賄賂,使他有冤無處伸;他想自己刺殺莊公子代兄報仇而不幸走漏了消息,使莊加強了戒備,叫他無從下手。在當時的社會裏,官了、私了這兩條路走不通,本是無路可走了,但作者發揮幻想的力量,讓向杲身化為虎,咬下莊的腦袋吞食之後,又被莊的保鏢射中而由虎複化為人,從而找到了第三條出路,使矛盾獲得了有利於被壓迫者的解決辦法。這樣的幻想,既有麻醉的成分,給人以虛幻的滿足,也能給人以鼓舞和力量,看見道義和真理的勝利。因此,在批判其消極作用的時候,也要充分肯定它在思想上和美學上的積極作用。
符合科學的幻想還常常能啟發人的思考,增長人的智慧。《聊齋》有些篇目雖不必叫做“科學幻想小說”,但不少幻想也有一定的科學性。像《安期島》把島上仙人洞府中的清冽泉水幻想為玉液瓊漿,而其開關裝置則無疑可稱之為“土自來水裝置”:“洞外石壁上有鐵錐,銳沒石中;僮拔錐,水即溢射,以承之,滿,複塞之。”這種裝置在今天可能會使人嗤之以鼻,但三百多年前,恐怕的確有一點神奇色彩。又如《彭海秋》寫飛船,也令人神往:“……彩船一隻,自空飄落,煙雲繞之。眾俱登。見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類羽扇;一搖羽,清風習習。舟漸上入雲霄,望南遊行,其駛如箭。逾刻,舟落水中。……”在歐洲“飛船之父”還未誕生之前,能如此設想水陸兩用的“飛船”,也足以啟發有心人的思索了。
幻想看起來好像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想怎樣就怎樣,其實不然,它至少要受到兩個方麵的製約。一方麵,要受到作家世界觀的製約。幻想內容的豐富或貧瘠,高尚或低下,健康或無聊,動人或幹癟,都是與作家思想水平的高下、知識的多寡、情趣的差異等等分不開的。《聊齋》中幻想的運用,有些體現了作者美好的理想或一廂情願的願望,也有些表現了作者時代的和階級的局限性。前者,如《王者》,寫一個類似世外桃源的城郭,其王者取貪官贓銀還要剝貪官的皮,作者就非常神往:“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訴者無已時矣。”《鞏仙》寫道人的“袖裏乾坤真個大”,“離人思婦盡包容”,作者也是無限感慨,認為這樣一個天地裏麵,“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假如讓人常住,他願意“老於是鄉”。此外,像《仙人島》、《粉蝶》、《翩翩》等篇,把美好的理想寄托於海外或深山中非人非鬼、非神非仙的地方,字裏行間表示了作者的無限向往。《席方平》、《冤獄》、《於去惡》、《公孫夏》等,則把知識分子“翻身”的希望寄托在神化了的二郎、周倉、張飛、關公等人身上。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理想的寄托無疑是消極的、避世的,但在當時,以之與現實世界的黑暗相對照,仍然不失為一線雖然微弱而終究實在的光明。
作者是一個不得意的飽學之士。因為飽學,不免對知識和知識分子愛之成癖;又因為不得意,對於自己的滿腹經綸不為世用的憤懣就顯得尤其強烈。因此,這方麵的幻想也不能不帶上飽學而不平的色彩。《聊齋》中不但有於去惡那樣的把文稿燒灰吞之以代讀(《於去惡》),盲僧以鼻代目,嗅文稿灰判文章高下等出奇的幻想,而且還有《白秋練》中以詩醫病這樣誇大文章的功用的奇想。關於文章治病,雖並非作者的創見,早在漢朝,便有枚乘的《七發》,描寫有人用“要言妙道”為楚太子治好重病的故事,唐時,又有杜甫的詩可以醫治瘧疾以至“驅鬼”的傳說之類,但用之於小說,作者的確可以申請一份“專利權”。這種幻想恐怕是知識分子特有的思想產物吧。幻想的感情色彩還灌注於作者對人物行為的褒貶上。如《珊瑚》寫安大成、二成兄弟麵前的“白鏹”的變化就是如此。大成夫婦看上去是白鏹,而到了二成夫婦眼裏、手裏,則全化成了磚石瓦礫。就因為大成夫婦孝,而二成夫妻不孝,作者以此幻想的情節表示他的獎懲之意。但明倫對此感到費解,說:“磚石白鏹,偽金真金,誰則主之,而倉猝變幻若此!”其實,很好理解: 正是作者蒲鬆齡“主之”也!《宮夢弼》也用了類似的幻想手法。
幻想不僅要受到作家世界觀的製約,更必須紮根於現實的社會生活土壤之中,符合生活的邏輯,否則就可能變成胡思亂想或胡說八道。《聊齋》說鬼談狐,描神寫仙,可說是百幻並作,無奇不有,但讀起來總覺得真實、可信。這是什麽原因?主要就因為幻想的外衣下麵乃是實實在在的現實生活。魯迅說它“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就充分肯定了這二者之間的聯係。如《鳳仙》寫狐仙送給劉赤水的寶鏡的靈性: 每當劉用功讀書時,鏡中就可看見鳳仙“盈盈欲笑”的正麵肖像;而廢學貪玩時,鏡中人初則“慘然若涕”,第二天便“背立其中,如望去人於百步之外者”。天底下當然沒有這樣的鏡子,但是作為妻子勉勵丈夫勤奮學習的一種象征,則精神上是相通的。《采薇翁》寫一個老頭兒肚皮裏是一個兵器庫,“其中戈矛森聚,盡露其穎,……遙撥以矟,而鐵弩大發,射中數人”。表麵看來,也是荒謬的。然而,如果我們把采薇翁的肚皮當作一個設防的兵器庫看待,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就是許多小說中寫到的人物生而死,死而複生之類的幻想奇跡,現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發生。但是,如果以人的精神而論,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當今的生活中,不是還把一些沒有靈魂的人稱為“活死人”、“行屍走肉”,而把那些為人民做了好事的烈士稱讚為“雖死猶生”嗎?所有這些都說明,建立在真實基礎之上的幻想,無論如何不可思議,都可以從生活真實中找到它們的依據,因此,才能給人以真實可信的感覺。《聊齋》個別的幻想描寫也有悖於情理的,如《雲蘿公主》寫那位荏弱的嬌小姐自己懷了孕,怕身體吃不消,竟讓婢女代她生孩子,就有點淪於單純的獵奇了。而像《藥僧》中的幻想描寫,雖不無諷刺懲戒之意,但也近乎荒謬和低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