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佩風裳,剪裁入妙”1
“水佩風裳,剪裁入妙”——《聊齋》構思藝術之八: 剪裁的藝術清戲劇理論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編戲有如縫衣: 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後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這話有一點毛病,說是“剪碎易”,甚為不確。眾所周知,“裁縫裁縫”,先裁後縫;裁是第一道難關。不過,他說“編戲有如縫衣”,倒有幾分道理。不但編戲如此,寫小說乃至進行其他創作,都有一個“剪裁縫紉”的過程。優秀的作者猶如一個高明的剪裁師,不但要最經濟地運用手中的材料,而且要精心構思,剪裁出最受歡迎的“作品”來。
《聊齋》的“時裝設計師”蒲鬆齡就是一個剪裁高手。他不但善於一料多用,以同樣的材料製造出迥然不同的成品,而且善於“量體裁衣”,根據不同作品主題、人物、故事發展的需要,設計最“合身”的成品,他還能夠運用多種“工藝”於一個作品,使之成為“多功能”的作品。所以趙起杲盛讚《聊齋》“水佩風裳,剪裁入妙;冰花雪蕊,結撰維新”,乃是由於作者“才大於海,筆妙於環”。就小說作者來說,“才”,乃是作者“剪裁”時設計思想的源泉,“筆”則是他“剪裁”時的工具。當然,“剪裁入妙”所包括的內容是極為豐富的,這裏僅就虛實詳略的問題舉一些例子來談談。
談剪裁問題最好是把素材與作品相對照,可是,作者留給我們的隻是作品,所用素材不得而知,當時又無人請他談寫作體會,因而,他怎樣運用素材構思作品,便缺乏現成材料。沒奈何,我們隻好就少量同類題材的故事作一些比較,從側麵來看作者剪裁的思路。
林四娘的故事在蒲鬆齡的時候,大約流傳相當廣泛,王漁洋的《池北偶談》、林西仲的《林四娘記》、陳維崧的《婦人集》、盧見曾的《國朝山左詩抄》和蒲鬆齡都有記載。《池北偶談》記林四娘的身世說:“妾,故衡府宮嬪也。生長金陵。衡王昔以千金聘妾入後宮,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殯於宮中。不數年,國破,遂北去。妾魂魄猶戀故墟。……”林西仲的《林四娘記》記林四娘的身世則說:“我莆田人也。故明崇禎年間,父為江寧府庫官,逋帑下獄。我與表兄某,悉力營救。同臥起半載,實無私情。父出獄而疑不釋。我因投鐶,以明無他,烈魂不散耳。”至於她與陳寶鑰的關係,則二人所記亦大不相同: 王漁洋記的隻是: 一、 借屋宴客;二、 敘宮中舊事,悲不自勝;三、 離別時贈詩。林西仲記的則是: 一、 林四娘鬼鬧陳公署;二、 林四娘鬼改易麵目與陳友好相處,代陳處理官署之事;三、 懲戒對她偶起**念的某士人。然而,這些材料,到了蒲鬆齡手裏又完全變了模樣。一、 把林四娘與陳寶鑰的朋友關係改為愛情關係,大大增加了這方麵的分量;二、 對林四娘身世,改“早死”、“自縊”為“遭難而死”,突出了故國之思,而略去其他;三、 在林與陳的交往中,音樂詩歌都強調了亡國之痛,而擯棄了代剖公案之類的描寫。比較起來,可以明顯地看出: 蒲鬆齡“剪裁”時的指導思想是: 一、 一切圍繞表現主題的需要;二、 素材的取舍多寡,視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而定,該詳的,不吝筆墨,該略的,一字不贅。如前麵“唱伊涼之調”,因係犯忌的“亡國之音”,故隻謂“其聲哀婉”,用效果代替歌詞,一筆帶過;而後麵的臨別贈詩則是使主題和人物思想升華的重要內容,故雖然“重複情節,疑有錯誤”,亦不惜全錄。
又如《姐妹易嫁》這一篇,素材是取自明毛紀的故事。據任城孫擴圖記載說:“文簡(即毛紀)夫人一段,畢氏《蟬雪集》中所載,亦與此小異。夫人姓官氏。姐陋文簡有文無貌,臨嫁而悔。妹承父母意,遂代姐歸文簡。文簡既貴,姐自恨,出家為女道士。妹饋贈之,都不肯受。清修登上壽。文簡林下二十餘年,頗與過從談道,相敬重雲。”另據《南部新書》所載吉頊事也頗相類:“吉頊之父哲為冀州長史,與頊娶南宮縣丞崔敬女。崔不許,因有故,脅之。花車卒至,崔妻鄭氏抱女大哭曰: ‘我家門戶底不曾有吉郎。’女堅臥不起。小女自當,登車而去。頊後入相。”拿這些素材與作品比較,作者剪裁的“妙”處燦然可見: 突出了姐姐的勢利和妹妹的大度,同時大大加強了毛公的形象,增加了他陰欲“易妻”而卒受冥譴的內容,使得作品有“一箭三雕”之效果。
能夠體現這種剪裁之妙的還有《妖術》、《小獵犬》、《王者》、《夢黃粱》等,當我們拿《聊齋》的作品與原素材比較時,一定會深有體會。但是,這類能夠找到或追溯到素材的作品畢竟不多。對於《聊齋》的大多數故事,我們可以“披文以入情”,從作品虛實詳略的描寫中想見作者剪裁時的匠心。
毛宗崗評《三國》,說《三國》“有近山濃抹,遠樹輕描之妙”。就是借助中國畫的技法來說明《三國》在用筆上處理虛實關係的高明。《聊齋》一書也深得處理虛實的“壼奧”,對於作品中何處應虛,何處應實,如何做到虛實相生等等,實在是大動了一番腦筋。如《商三官》寫商三官為父報仇的故事,虛實關係就處理得十分得體。前麵以實寫商父含冤而死,理不得伸,極寫當時官吏的黑暗。當父親葬後,三官夜遁,“不知所往”,差不多半年“杳不可尋”,這就是虛寫。接下來就寫豪紳家歡慶生日,優人來賀,其中一個叫李玉的演戲出了洋相,但以其貌美和善於服侍取得了豪紳的歡心。這一情景用的也是實寫,它就像緊接前場的一個蒙太奇鏡頭,把二者的關係給暗中連接起來了。接下來寫三官報殺父之仇用的又是虛寫:
……玉伺諸仆去,闔扉下楗焉。諸仆就別室飲。移時,聞廳事中格格有聲。一仆往覘之,見室內冥黑,寂不聞聲。行將旋踵,忽有響聲甚厲,如懸重物而斷其索。亟問之,並無應者。呼眾排闔入,則主人身首兩斷;玉自經死,繩絕墮地上,梁間頸際,殘綆儼然。……這裏,豪紳的被殺與三官的自殺,都是虛寫,先從仆人耳中寫聲音,再從仆人眼中寫結果,其過程和詳情則不言自明。這是非常經濟又富有效率的筆墨。三官殺仇的描寫與《德伯家的苔絲》中苔絲殺亞雷的寫法頗為相似,但蒲鬆齡比哈代整整要早二百年。
《庚娘》寫王十八殺了庚娘一家又威逼庚娘從己之後,“就歸宿。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 ‘若所為,雷霆恐碎汝顱矣!’王乃撾婦。”這裏寫王十八夫婦吵架用的是虛實參半的方法,吵架的原因,讀者諒已有所知,故虛之;而吵架的內容若一點不露,後麵王十八捽婦入水的情節又不好發展,故略加實寫。可謂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後麵寫庚娘殺王十八則完全用實寫:
……(王)於是酣醉,裸脫促寢。庚娘撤器滅燭,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殪。
這裏實寫殺人場麵,一則表現庚娘的智勇,二則反映出柔弱女子的特點,另外,也是為媼和王十九聞聲趕來,致使庚娘被迫自殺張本。
詳略的安排也與虛實相似,是剪裁中的重要內容。隻要是小說結構上的需要,詳寫可以讓針孔穿過大象,略寫則數十百年可以一瞬過之。如《雷曹》寫樂雲鶴請雷公吃一頓飯,卻分作三層落筆: 其一是“推(己)食食之”,當即被雷公“以手掬啖,頃刻已盡”。這是樂視化裝成乞丐的雷公為“常人”的結果。其二,由雷公的吃相,已略想見其異,故“又益以兼人之饌”,不料“食複盡”。最後樂終於斷定遇到了異人,乃“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餅”,結果,“又盡數人之餐”。這就突出了雷曹的與眾不同,又顯示了樂雲鶴的樂善好施。《青娥》寫霍桓穴入青娥身邊,旁她而眠,十分詳盡:“凡穴兩重垣,始達中庭。見小廂中,尚有燈火。伏窺之,則青娥卸晚妝矣。少頃,燭滅,寂無聲。穿墉入。女已熟眠。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嗬逐,遂潛伏繡榻之側,略聞香息,心願竊慰。”突出的是孩子式的朦朧愛情和他急於接近青娥又怕接近的心情。後來,寫他的婚姻之成,隻是用了“逾歲,娶女歸”五字。來了個時間和事件的大簡省。馮鎮巒於此評論說:“文章要省即加倍省,要增即加倍增。不寫,則許多隻須一句;要寫,則一事必須數番。”所見甚是有理。金聖歎評《水滸》“有許多文法”中,就有“極省法”和“極不省法”,從這些地方細細領會,也許可以深入剪裁之法的“壼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