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見迭出,變化不窮”

“層見迭出,變化不窮”——《聊齋》構思藝術之五: 同中之異小說創作,最忌雷同。不但拾慧前人,抄襲他人,為讀者所不齒,就是作家自己“抄襲”自己、前後作品雷同,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因此,努力創新,是一切有誌氣的作家終身追求的目標。古今中外有許許多多的作家、理論家從創作實踐和理論上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經驗。我國晚清有一個化名“西泠散人”的人在《熙朝快史·序》中說:“夫天下之人不同也,則天下之事不同也。以一人之筆寫一人之事易,以一人之筆寫眾人之事難;以一人之筆寫一人之事之不同者易,以一人之筆寫眾人之事之不同者難。況乎以事之不可同者而從同寫之,以人之本可同者而不同寫之,則是書之為難能而可貴也。”撇開他所論的這本書的是非不談,這段話所提出的寫出同中之不同為難的觀點還是可取的。蒲鬆齡以一人之筆,寫數百人之事,而不致給人以雷同、沿襲的感覺,與他在結構上注意同中之異,避免依樣葫蘆有很大的關係。趙起杲刊刻的青柯亭本《聊齋誌異·例言》說:“編中所述鬼狐最夥,層見迭出,變化不窮。”如果把後兩句話擴大到結構藝術上來,就更為恰當了。

寫出同中之異,首先當然必須在小說的核心——人物形象上下功夫,刻畫出不同的個性來。葉晝托名李卓吾評點《水滸》時指出:“《水滸傳》文字妙絕千古,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如魯智深、李逵、武鬆、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劉唐等眾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者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一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金聖歎評《水滸》,對於它能將同一類人的不同處寫出也讚不絕口。如說:“《水滸》隻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 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鬆粗鹵是豪傑不受羈靮,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葉、金所說,都是從讀者的角度,述其所見。但是,作者為了在讀者頭腦中造成以上的效果,卻要做十分艱巨的工作。除了在外貌、語言、出身、教養等方麵區別其同中之異外,還要作廣泛的努力,其中也包括結構上的努力。蒲鬆齡在《聊齋》中給我們提供的以下經驗,是值得借鑒的。

一、 表達同類主題時,通過改變描寫角度、變化思想層次來達到同中求異的目的。《聊齋》中反對所謂“悍婦”,是其家庭倫理小說的一個常見的主題。作者認為“悍婦”是“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慘”,並且偏激地斷定“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痛惡之情,溢於言表。表現這一主題的有《馬介甫》、《江城》、《邵女》、《呂無病》、《雲蘿公主》、《珊瑚》等多篇,而以前三篇尤為出色。為什麽同是寫“悍婦”,讀者卻不覺雷同、不感厭煩呢?這是與作者在結構上的不同安排分不開的。《馬介甫》專從懦夫楊萬石一麵來寫,以楊襯女,極寫其怯懦,以顯其妻之悍妒,突出“姑息養奸”,由來有漸;《江城》則多從女主角江城這邊落筆,寫出她與高蕃由愛成仇、因“善怒”發展到“悍妒”的全過程,較之《馬介甫》開篇就寫其“生平有季常之懼”從半途入題,又是一種格局。江城之妒,雖有“果報”的宿命論色彩,但作者寫她與高蕃,始終置之於變化之中,最終乃歸於和好恩愛,而楊萬石之妻及尹氏則是在一個固定的視角上展覽他們的人性弱點,二人至死均無大變化,這是同中之異的又一表現。《邵女》較之以上兩篇,又是一種寫法,它極寫邵女之賢,以襯柴延賓之粗暴及其妻金氏之惡。在宿命論的表現上,也與《江城》似同而實異。《江城》是突出江城受了佛水,幡然悔悟,而邵女則是自知其命,情願逆來順受、以德化人;一者依賴當頭棒喝,一者仰仗水到渠成。同前麵三篇比起來,《呂無病》和《雲蘿公主》並非專寫“妒婦”,即使是次要的內容也有其相異之處。如雲蘿公主的二媳婦,是“悍”得有理的,而《呂無病》寫天官之女因家庭出身驕人而致“悍妒”,則又是從兒子的角度著眼,以小兒之驚怖,襯其悍妒之酷烈;最後寫其覺悟,回頭是岸,又帶著濃厚的“天官”世家色彩。

在表現其他主題方麵,蒲鬆齡也莫不是在同中之異上下功夫。如鬼狐與人之愛情這個最常見的主題,其“層見迭出,變化不窮”自不必說,在不那麽顯眼的主題上,作者也是全力以赴的。譬如同是殺人報仇,崔猛與李申不同,田七郎又與崔李二人不同,商三官與庚娘不同,俠女則又與之迥異。這些都值得細細品味。

二、 同樣的題材或場景,善於作多方麵的開掘,避同就異,使之常寫常新。晚清諸聯在《紅樓評夢》中以寫“死”為例,讚賞曹雪芹善寫“同中之異”,他說:“人至於死,無不一矣。如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釧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慘,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駭,黛玉之死也使人傷,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惱,賈母之死也使人羨,鴛鴦之死也使人敬,趙姨娘之死也使人快,鳳姐之死也使人歎,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無一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筆不同也。”話雖然說得比較抽象,意思還是明確的,說明隻要深入開掘,看似相同的東西是可以寫得色彩紛呈,迥然而異的。

我們且以《聊齋》寫醉人醉態這種不甚起眼的描寫為例。如《董生》前麵寫董生之醉意朦朧,主要通過他與狐女的關係來寫: 他半夜飲歸,“見齋門虛掩,大疑。醺中自憶必去時忙促,故忘扃鍵”。探被得女郎,但“毛尾修然”,使他由喜轉懼,但在狐女略施小術之後,引手再探,則毛尾修然已變作“髀肉如脂”,他又一次承認是“醉態朦朣”,“反自咎適然之錯”。最後“疑其所來無因”,也在狐女的蒙騙下銷然冰釋。三者都是寫其醉中的神智模糊,是非殊無定見。與《董生》不同,《酒狂》則借陰司以寫陽世,極寫酗酒的繆永定之無賴與無恥。先寫其“使酒罵座”,致使“一座大嘩”;次寫其在陰司皂帽人麵前那一副可憐的無賴相;最後寫其背信棄義,自取滅亡。明明是借題發揮,另有深意。而同樣另有寓意的《八大王》寫醉人醉態隻是從一次與人遭逢的細節中詳予描述:

(馮生)自婿家歸,至恒河之側,日已就昏。見一醉者,從二三僮,顛跛而至。遙見生,便問:“何人?”生漫應:“行道者。”醉人怒曰:“寧無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馳驅心急,置不答,逕過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評者極讚這一段“寫醉態畢肖”,“醉態如畫”,可以說,這裏用的是畫筆式的特寫,與前兩篇所寫又有不同。至於《秦生》又是一種格局。它寫蘇州秦生貪杯竟不畏死,笑飲毒酒,及妻覆其瓶,猶“伏地而牛飲之”,終至死去。此則為以清醒寫“醉態”的筆法。

三、 同一作品中寫同一事件,故意於重複中見其不重複。這是尤見功力的筆法。金聖歎把這種寫法稱之為“正犯法”,就是“要故意把題目犯了,卻有本事出落得無一點一畫相借”。他說:“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於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後從而避之。此無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後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則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難,實能犯之難也。”所以,他對《水滸》寫劫法場、偷漢、打虎等極難題目,偏要寫出兩篇的做法佩服得五體投地。

《聊齋》中,這種不避反犯的地方多得不可勝數,而且不僅是“犯”一次,常常要“犯”二次、三次以至更多。像《黃英》中寫陶生的兩次醉後現形,《阿寶》中孫子楚的兩次魂隨阿寶出走、三次假死,《於江》中寫於江殺三狼而分兩次寫,《連城》中寫連城的三次身死以及前麵提到的《席方平》中的三次告狀等“三迭式”結構的許多篇章,都是犯而不犯的精彩例子。如《田七郎》的一段描寫:

一日,某弟方在內廨,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皇四顧。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為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覆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屍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複踣。

這裏寫二次殺人,一次自殺,連同前麵的殺林兒,一共是“犯”了四次,但是作者寫來卻不使人感到重複乏味。其可貴就是在結構上注意了同中之異。正如但明倫所評論的:“殺林兒用虛寫,用對麵寫,點七郎用虛筆;殺某弟用實寫,用正麵寫,點七郎用實筆;至殺宰又是一樣寫法,此法不實不虛。”馮鎮巒也稱讚:“殺宰做兩節敘,妙甚。惜荊卿無此神勇。寫得活。”短短一段文字,能產生如此效果,的確不易。

寫出同中之異,當然不僅是個結構安排的問題。它要求作者對千差萬別的客觀事物有深刻的觀察和理解能力。金聖歎談到施耐庵這方麵的經驗時指出:“夫以一人畫數麵,則將有兄弟之形;一口而吹數聲,斯不免再吷也。施耐庵以一心所運,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無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筆而寫百千萬人,固不以為難也。”這“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就是今天所謂“積厚發薄”的意思。蒲鬆齡如果沒有幾十年了解下層人民生活的經驗,不是對世事萬物有深刻細致的觀察研究,僅靠技巧和安排,是決計“安排”不出這樣許多同而不同的好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