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曲曲,乍斷乍縷”
“幽幽曲曲,乍斷乍縷”——《聊齋》構思藝術之四: 伏筆與照應蒲鬆齡的好朋友李希梅在為蒲鬆齡編選的《帝京景物略選》一書所寫的跋中說: 他讀了這本書後,有一種“幽幽曲曲,渺渺冥冥,一步一折,一折一形,乍離乍合,乍斷乍縷”的感覺。這種體驗對《帝京景物略選》是否恰當,且不去管它,我以為,移來用以形容《聊齋》在運用伏筆與照應時的構思技巧,倒是有幾分切合的。
伏筆的運用,是構成作品吸引力的關鍵因素之一,也是作者謀篇布局時煞費心血的重要內容。《聊齋》之所以富有吸引力和藝術魅力,與它伏筆運用的多樣與巧妙有著重要的關係。
大體說來,《聊齋》運用的伏筆有以下幾種:
一是遠伏。相當於曲藝中的遠鋪墊。金聖歎所說的“草蛇灰線法”,毛宗崗所謂的“隔年下種,先時伏著”,馮鎮巒所謂的“落墨甚遠,刻題甚近”的“突陣法”,差不多都是這個意思。遠伏就是在距離揭開“謎底”很遠的地方,墊上一個“包袱”,然後在讀者幾乎要忘卻的時候,露出真相,使人回味前文,有恍然大悟之感。《聊齋》的遠伏一般都是在開篇時就設下的。如《花姑子》,開頭就寫安幼輿“為人揮霍好義,喜放生。見獵者獲禽,輒不惜重值,買釋之”。這段文字表麵上似乎隻是在介紹人物的個性的某一側麵,並不像《西湖主》的開頭那樣特指救豬婆龍,《小翠》的開頭那樣特指救狐狸,給人以明顯設伏的感覺,然而越讀到後來,讀者就越感到這段伏筆文字的重要。因為,安生與花姑子的一段姻緣,以及遇蛇精受害而被救的一段故事,全在“喜放生”三字包孕之中。蒲鬆齡很喜歡用這種伏筆,差不多較長一些的作品都采取了這種“放長線、釣大魚”的設伏方法,像《聶小倩》、《夢黃粱》、《水莽草》、《宮夢弼》等,都是如此。因為有了這根看不見的“線”,才使得後麵的故事發展有根有據,章法不亂。這種看似尋常的筆力,非得有全局在胸的謀算不可,實際上是並不尋常的。
二是暗伏。這也是蒲鬆齡的高明之處。他總是采取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偷偷地”設下伏筆,令讀者入其彀中而不自覺。仍以《花姑子》為例,當安生迷路山中、夜遇老叟、提出將投往有燈火處時,老叟說了一句:“此非安樂鄉。”乍看,這不過是一句似有意似無意的一般性的回答,實際上作者在此早已伏下了安生兩次入山迷路,遇蛇精被害一大段文字。妙的是這個伏筆十分隱蔽,很難一眼看出,要等到最後“謎底”揭曉時,讀者回顧前文,才會像安生一樣,有大夢初醒的感覺。又如《宮夢弼》,寫仙人宮夢弼化裝為食客住在柳家,和他的兒子柳和玩耍,內容之一就是“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這也是典型的兒童遊戲,一般人是不會料到作者已在這兒埋下了伏筆的。直到後來,柳和曆盡人世滄桑和人情冷暖,思想上能夠自立時,這些“石子”才一一化作了真金,使一個窮途末路的窮小子登時發跡,並使故事中的人物關係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裏,雖然借助了浪漫主義的仙人點金術,但是,作者以真作偽,把伏筆運用得了無痕跡,其不露聲色的本領竟可以把當事人柳氏父子等都一一瞞過,粗心的讀者就更不要說了。因此,宮夢弼這種玩童作戲的“埋金”活動,實際上正是作者深謀遠慮的“埋線”安排的體現。
三是閑伏。就是以閑筆作伏筆,所寫的人或事,乍看起來是沒有用處的,到後來才知道是不可缺少的。古人論作文有所謂“似斷實連”之法,指的就是這層意思。如《嬌娜》寫皇甫公子對孔生說,他“祖居陝”,似屬閑筆,及至讀到後來,孔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得再遇公子一家,才知這三字並非可有可無,而是一種不經意的伏筆。又寫皇甫公子的作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好像也是閑筆,其實它既表明公子的“不求進取”、與人不同的身份,又襯出了孔生的所長,為他後來中舉做官作了伏筆。《聊齋》中這類伏筆運用得很多,也很巧妙。像《嬰寧》中的“媼聾”,《聶小倩》中的金華妖物、劍俠的革囊,《胡四娘》中姐妹們之戲呼“貴人”,《顏氏》中顏氏父親惜其“不弁”,《連瑣》中述連瑣之怕“惡客”,《張誠》中張誠對弟弟說的“山中虎狼多”,《小二》中寫小二的“熟五經”,《蓮香》中東鄰生“獨居不畏鬼狐耶”的戲語,《辛十四娘》中“撲滿”之設,等等,都是很好的例子。
四是複伏。即層層設伏,伏筆中又有伏筆,一個伏筆有多種用途。如《陸判》一開始介紹朱爾旦的性格,“性豪放,然素鈍”,就是為全篇設伏。有人認為前半句是伏前半篇文字,後半句是伏後半篇文字,並非沒有道理。朱爾旦在家中問陸判“知製藝否”一段話,既為陸判替他評改稿子提供了依據,又為他換心而得官、引起其他儒生的羨慕張了本;而換心一事又為朱爾旦提出為其妻換頭作了“輿論準備”,換頭又引來了一場殺人官司……真是環環緊扣,層層設伏,每一層伏筆既是前麵伏筆的“謎底”,又是後麵伏筆的“謎麵”,起著一身二任的雙重作用。又如《鴉頭》,寫王文與狐女所生之子王孜“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這話既是上麵寫的王生與鴉頭結合的必然產物,又正是故事後半部分發展的關鍵,王孜得知母親被囚的真情,去殺狐鴇母報仇、救出母親鴉頭的一大段文字全賴此伏筆才得以展開,否則,鴇母隱身之後,王孜就無所施其技了。這種以伏筆出伏筆,以伏筆謀發展的例子是很耐人尋味的。
還有一種伏筆,以形式上的重複而表現出不同的內容,姑且也歸之於這一類。如《花姑子》寫的兩次“酒沸”事件就是。第一次,安生與花姑子的父親在外屋閑談,談到花姑子時,“安讚其惠麗,稱不容口。叟方謙挹,忽聞女郎驚號。叟奔入,則酒沸火騰。叟救乃止……”這次“酒沸事件”實際上是伏筆,一方麵暗示花姑子乃是因偷聽二人的談話才走神失手的,其父以為她是貪作薥心紫姑所致,實在是不知女兒心事,這也是作者故意打的“馬虎眼”;另方麵也是為第二次“酒沸”事件創造條件。第二次,安生入內室向花姑子表白愛情,因動作粗魯,引起爭執,其父奔入時,為避免安生的尷尬,花姑子製造了第二次“酒沸”事件,表明她內心深處是愛著安生的。這兩次事件表麵上重複,實際上內容和作用並不一樣。前者實而虛,後者虛而實,但都是為表現花姑子的性格和思想服務的。《聊齋》中的設伏,無論是人物還是事件,表麵的重複都包含了不重複的意義,這大概也是它言簡意賅的原因之一。
伏筆的其他形式如明伏(近乎古人所說的“先斷後敘法”)、近伏(即為較近的答案設下伏筆)、分伏(大多是為某一具體問題而設,不是全局性的節目)等,《聊齋》中幾乎都有所涉及,隻要仔細尋思,自會得其妙處。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針對戲劇作法提出了“照應埋伏”、“針線緊密”的問題。他說:“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後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應,顧後者便於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說之話,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又說: 戲劇不能有斷續痕,“所謂無斷續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於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於其中,看到後來方知其妙,如藕於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於絡成之後才知作繭之精,此言機之不可少也。”李漁的這些看法,對小說創作也是同樣適用的。伏筆的應用,無論取何種形式,最重要的是要瞻前顧後,謀及全篇,不能心血**,倉促上陣。因此,運用伏筆不能忘記照應。前有所伏,後必有所接應,有所挑明,否則就變成了漏洞。
照應的方式也可以多種多樣。大體說來,主要是兩種: 一種是漸進式的照應,一種是突發式的照應。漸進式的照應是指對前麵的伏筆逐層深入地加以剖明,使讀者慢慢領會其設伏的妙處,增加藝術吸引力和欣賞美的趣味。如《彭海秋》寫仙人彭海秋懲戒“素有隱惡”的名士丘生,並讓彭好古與娟娘結成良緣,先是層層設伏,後則層層照應,一筆不苟,一筆不漏。寫丘生先是被彭好古所鄙,到西湖後,卻“不知何往”,而憑空牽來一馬;回家時,因為不知丘的下落,隻說馬來得蹊蹺,已略露端倪,最後才讓丘生由馬而恢複為人,並從他口中補敘變馬經過,使真相大白。另一方麵,寫彭好古與娟娘的愛情,也是將所唱之曲,所遺之巾,所曆之景,一一回味照應,令人咀嚼不已。《聶小倩》前麵寫聶小倩用以害人的工具;錐和鬼骨,隻是以幻化的外表——女色和黃金出現,後來才點出其本質,予以照應;燕生之劍未殺死金華妖物,臨別贈聶小倩夫妻以革囊,在後麵均多次寫到它的威力(如使聶小倩感到畏懼),最後讓它主動吸入妖物而殺之,就顯得順理成章。這些地方,照應雖有前後,但都給人以細針密線、涓滴不漏的感覺。
突發性的照應是設伏之後,沒有任何暗示,而是一次性地對伏筆作出說明。如《冤獄》寫朱生被迫誣服,承認是自己“欲殺夫而娶其婦”,縣令追問何憑,他說有血衣可證,但第一次去他家窮搜而無所得,第二次,他被押解到家取衣,他對母親說:“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 均之死,故遲也不如其速也。”說完之後不久,他母親竟然從裏屋奇跡般地把血衣取出來了。這事不免令人納悶,不知是怎麽回事。直到真正的凶手被捉拿歸案之後,作者才交代血衣原來是他母親刺臂新染的。這種照應與設伏一樣,都是突發性的,陡然而起,戛然而結。《聊齋》中因為多講非人間社會的幻想世界,所以用以照應的人和事都比較方便,在難以轉圜的地方用一點突發式的“神來之筆”應付過去是較方便的。如《紅玉》講狐女偶經山穀拾到馮相如的孩子,《嬰寧》中王子服聽了表兄的鬼話竟真的找到嬰寧之類,均是好例,但像《冤獄》這樣寫實的題材,如此伏應自然,順理成章,就更加顯得可貴。
當然,大手筆也難免有小失誤。《聊齋》中也有些作品存在照應不及、疏於檢點的地方。如《嫦娥》寫宗子美再見嫦娥之後,嫦娥要他竊取顛當的“紫荷囊”,宗趁與顛當“解衿狎笑”的機會下手時,顛當為之變色,並決絕離去。因此,這一細節應該是一個重要的關節,可是,後來,終其篇不見下文,顯然是一種缺乏照應的疏忽。又如《毛狐》寫毛狐臨別時,授馬天榮“黃末一刀圭”並說:“別後恐病,服此可療”,後來也沒有接應,使這種描寫成了“多餘的話”。
伏筆與照應,運用得恰當,可以增加文章的曲折性,使情節驚險、緊張,令人欲罷不能;同時,還能有效地精簡篇幅,芟除冗雜,使文字精練,結構嚴謹,《聊齋》在這些方麵的有益經驗是值得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