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無窮的“三角”
變化無窮的“三角” ——《聊齋》構思藝術之三: 多角關係的處理過去有人批評“才子佳人”小說,認為一個才子與兩個(或兩個以上)佳人之間的“三角”戀愛,無非是重複“落難公子中狀元,私訂終身後花園”的俗套,以致千部一腔,千人一麵,令人生厭。這種批評無疑是對的。任何時候,任何藝術形式,重複、俗套總是不受歡迎的;但是,作為一種小說藝術結構,這種“三角關係”卻是頗有研究和學習、繼承價值的。
《聊齋》中有許多表現“三角”關係的小說,像《巧娘》、《蓮香》、《青梅》、《陳雲棲》、《香玉》、《大男》、《宦娘》、《嫦娥》、《封三娘》、《小謝》、《呂無病》等等,以今天的法律和道德觀念來看,它們所宣揚並實行的“一夫二妻”或“一夫多妻”當然是不足取的。然而從寫作角度來看,作者為了處理好這些“三角”關係而在結構上所作的精心安排,卻有其可資借鑒之處。
以一篇幾千字的作品,敢於寫兩個以上的“主角”,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而要把這兩個以上的“主角”之間的關係處理好,並使各篇之間富於變化,並不雷同,就更加困難。蒲鬆齡在《聊齋》的一些著名篇章裏,顯示了舉重若輕、駕輕就熟的本領。略約估算一下,他在多角關係的處理上大體上用了以下幾種方法:
一、 互寫法。在描寫三個主角時,既不是平均使用力量,但又注意到在寫其中任何一個時,處處照應另外兩人,不使一人有“冷落”之感。就像三角形的三條邊,盡管長短各有不同,但是互相依存,誰也不能離開誰。《蓮香》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篇小說作者說是據王子章所撰的《桑生傳》改寫的,通篇圍繞著狐女蓮香、鬼女李氏與秀才桑生之間的愛情線索展開故事,作者落筆的重點在蓮香,但是對桑生、李氏的描寫也恰到好處。小說以“戲”字作引,引出一篇熱鬧文字: 桑生因為朋友以妓女冒充鬼而使自己難堪,從此“疑神疑鬼”,弄得陰差陽錯,真假不分,結果狐而以為妓,鬼而疑為狐,而鬼女、狐女之間又互相妒忌、生疑。三者之間,忽隱忽顯,乍離乍合,大多數情況下雖隻有兩人出場,但給人的感覺是“第三者”就在身邊。如前麵寫蓮香與李氏在桑生處於暗中“互窺”,則是身雖隱秘而人實到場,其“互寫”的意思不言自明。即如後來蓮香以藥救桑生一節,按理,隻要寫蓮香與桑生兩人就夠了,輪不到李氏出場。但作者不忍李氏寂寞,偏要把她拉上,讓她也充當“醫生”的角色,以口中的一點“香唾”替桑生度藥。其實,從後文“複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可知,李氏這點“香唾”對治病純屬多餘,但對於寫蓮香與李氏二人則不可或缺。所以但明倫指出:“本以狐醫,卻先用鬼醫,非鬼唾真可以作引也。情文相生,乃是互寫法耳。”這種互寫法貫徹全篇而以上半部尤為精彩。但明倫在“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之後有一段評語說:“點鬼狐二字,即從鬼口中說出狐,從狐口中說出鬼,用意用筆,已極曲折,而作者猶嫌其直也,本李欲窺蓮,卻先從蓮口中隱露李之為鬼,然後寫鬼之窺蓮為狐,因以狐語狐,始知議我者為窺我之人,而即以渠之窺我者窺之,而見其為鬼。以鬼窺狐,複以狐窺鬼,以鬼之指狐而不信其為狐,以狐之指鬼而不信其為鬼,複以鬼語鬼,而使鬼怨狐,勸之絕狐,狐複怒鬼,戒之絕鬼。鬼狐相敵,而勢兩不相下矣,乃又托為鬼之誣狐,致狐去而鬼獨留,夫然後開門並納鬼狐者,不死於狐而死於鬼矣,死於鬼而始悔於狐矣。始死而鬼去,複蘇而狐來,以狐絕鬼,複以狐致鬼,鬼避狐,狐質鬼,而後鬼乃自認為鬼,狐亦自認為狐。鬼狐二字,至此方算正點。又從狐口中鬼狐並寫,而後以‘始知狐鬼皆真’作一小束,五花八門,千山萬水,真耐人尋繹也。”這段話雖略嫌囉嗦,但卻將本篇結構上雙寫法之妙一一剖明了。
二、 反客為主法。現在的短篇小說,大多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即使有變化,也隻是“主要人物”本身的成長、發展、成熟而已,較少有“主要人物”在發展中逐漸退居二線而次要人物則上升到舞台前麵的情況。蒲鬆齡在《聊齋》中卻對此作了多次嚐試,並取得了成功。這種主要人物、次要人物關係的彼此消長,可稱之為“反客為主法”。《青梅》中青梅與王小姐的關係變化從內容到結構,都是這一方法的典型表現,前麵已經述及,這裏且不去說它。即以《崔猛》為例,也很能說明問題。從題目看,本篇的主要人物無疑是崔猛,但在實際描寫中,可以說崔猛與李申是平分秋色,而李申則是“反客為主”,由次要人物成為主要角色的。小說的前半部分,主要寫崔猛的剛直至孝,俠義心腸。但從崔猛自首,李申與之爭擔殺人罪名開始,兩人的主次關係即開始發生逆轉: 崔猛由一個有血有肉的實體逐漸淡化為一個“精神領袖”,而李申則由一個怯懦無能的受害者逐漸成長為一個深謀遠慮、機智勇敢的主要人物。其赴官訟崔、夜殺王家父子、入賊巢、退賊兵等,雖有崔猛的思想影響在,但自是一種有個性的行為。馮鎮巒說這篇小說是“崔李合傳”,把全篇截然劃分為二,認為崔力改前行,申矯命排難解紛以前是崔猛傳,以下轉入李申傳。所見有一定道理,但失之絕對。因為他忽視了二人之間主次關係的消長,而這正是蒲鬆齡處理人物之間多角關係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
這種彼此消長的方法在《大男》中表現得也很突出。這篇小說內容比較陳腐,但結構安排深見匠心。它寫奚成列的妻妾經過一番顛簸,在命運的安排下,互易其位。與《青梅》的主婢易位、《姐妹易嫁》的姐妹易位相比較,近似而不同,作者在“異史氏曰”中感歎地說:“顛倒眾生,不可思議,何造物之巧也。”實際上,更應視為作者在豐富的生活素材基礎上,巧妙構思的結果。但明倫說:“天公固巧為安排,文心亦善為恢詭”,所見極是。
三、 車輪大戰法。一篇中寫三人以上的關係,以一人為主,而其他兩人或多人則輪流出現,與主要人物發生關係。這種方法有點像古代戰爭中的車輪戰法,按其實質,也可稱之為此起彼伏法。《聊齋》中,像《嫦娥》、《香玉》、《陳雲棲》、《巧娘》、《庚娘》等篇,運用此法都是比較成功的。《嫦娥》以太原宗子美為主要人物貫穿始終,另兩個主要角色嫦娥與顛當則時隱時現,若即若離: 先是宗父與嫦娥母戲訂兩人婚約,待宗長大,要求踐約時,卻因家貧無錢為聘,隻好“遂置之”。趁此空隙,插入鄰女顛當,兩人因過往甚密竟成燕好,“約為嫁娶”。就在好事將成時,嫦娥又出現,且助金使宗得遂完婚之願。待嫦娥至,顛當又避而不見,並因宗要摘取她脅下的紫荷囊而一氣遷走。不久,宗家遭“盜”,嫦娥被人“搶掠”而去,宗在獨居數年的情況下,又巧遇“垢麵敝衣,儴如丐”的顛當。而顛當又薦嫦娥,嫦娥再致顛當,最後二人共事宗。故事情節雖然複雜,卻寫得此起彼伏,各人情狀不一。馮鎮巒譽為“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文字串插之妙,總捉摸不定。”但明倫認為這篇小說“處處用連環訣”,亦即此起彼伏,環環相扣,思絲不斷的意思。
《香玉》寫黃生與花妖香玉、絳雪之間的關係,也是車輪戰法,不過節奏較慢。先是黃生見二女郎,以後則香玉主動找生,以成其好事,不料中途被害;接著絳雪出現,以朋友相處若幹歲月;隨後,香玉又以“花鬼”的麵貌出現,薦絳雪以友作妻;再是“花鬼”轉生,複為花神,香玉重與生歡聚,而絳雪由婦再退為友。這樣,通篇以黃生與二女妻、友關係的轉化安排文章,於此起彼伏之中,偶爾以言談顧及未出場之人,又是一種結構縝密的安排。其他如《陳雲棲》,人數較多,關係更為複雜,但究其結構安排方式,也應歸之於這一類。
四、 分合綜述法。當寫三個人物的關係發展時,既有二比一的共出場麵,也有二現一隱的分離現象,有時先分後合,有時先合後分,有時則又交互出現,這種錯綜複雜的結構形式姑且稱之為“分合綜述法”。像《小謝》,寫一人而二鬼,就是一個例子。陶望三住在“多鬼魅”的薑部郎的舊宅裏,一開始就碰到兩個鬼女小謝和秋容。作者先是極力同時寫二女與陶生之間由惡作劇到師事之的過程,三人同出台而性格略顯不同。這段合寫的作用主要在於寫二女的天真爛漫和陶生的坦**正直,是為下文所作的鋪墊,也是讓三人作初次亮相,使讀者略有印象。待到三人逐漸熟悉、二女通報姓名之後,才如兩水分流,乍分乍合,展開了三人之間的微妙關係。二女本是一心,但在爭媚陶生時卻免不了爭風吃醋,耍點小心眼,而陶生周旋其間,能使兩人安然相處。當陶生赴試被誣陷入牢獄時,小謝與秋容赴京救援則分而寫之,又生出秋容半路被城隍判官搶去之事。因此一磨折,二女又得再次與陶生聚合並且妒意全消。分流的二水在重新匯合之後,馬上又生出新的波折。在起死回生的問題上,二女又是分頭進行,最後,在道士幫助之下,總算實現了一男二女的新團聚。通篇寫合而分,分而合,極盡曲折,人物之間的關係在曲折中實現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完成了一種由人鬼關係到人人關係的質的飛躍。這種處理手段的確是值得揣摩借鑒的。
《封三娘》在三角關係的處理上則又別具一格。它是先二而三,再由三到二,分合變化與《小謝》有所不同。小說從範十一娘引出封三娘,然後寫兩人關係之密切。到兩人關係無法深入發展時,才“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加進孟安仁這個“第三者”,使二女的關係發展為二女一男的三角關係。此後,則分寫三娘與孟生,孟生與十一娘,再合寫二女與孟生而以三娘出走、孟生與十一娘團圓作結。這種結構的新穎頗得馮鎮巒的讚賞。他說:“聊齋各種題都做到,惟此中境界未寫,故又暢發此篇。”此言不為無理。當然,就內容而言,前麵二女之戀,後麵封三娘被十一娘用計讓陶生玷汙,實在是不足為訓的筆墨。
在人物關係的處理上,還有對比法、勾連法、吃甘蔗似的交互進行法等等,總之是變化多端的。這些方法,在長篇或中篇小說中是不難遇到的,但用之於短篇,卻不常見。因為,短篇文字有限,稍一不慎,便會失去控製,變得枝蔓叢生,大而無當。蒲鬆齡能夠成功地運用這些方法,不僅顯示了他出色的駕馭文字的能力,也給短篇小說的創作提供了新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