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精練·傳神

準確·精練·傳神——《聊齋》人物塑造之十: 語言高爾基說過,“文學的第一個要素是語言。……文藝作品必須運用明確的語言和精選的字眼。古典作家們正是用這樣的語言來寫作的。”“作為一種感人的力量,語言的真正的美,產生於言辭的準確、明晰和動聽”。高爾基這裏指的“古典作家們”雖然不一定包括了中國的古典作家,但我國的古典作家蒲鬆齡無疑可以名列其中而毫無愧色。

《聊齋》是一部用文言寫成的書,在發揮語言的藝術美方麵,既有比白話小說局限的一麵,也有它的特長的一麵。孫犁同誌說,《聊齋》用文言“在很大程度上,限製了它的讀者麵”,但是,“並沒有限製或損害《聊齋》的藝術價值,而它的藝術成就,恰好是善於運用這種古老的文字形式。”我以為是頗有道理的。《聊齋》所以能夠流傳數百年而不衰,即使在倡導和實行白話文學的時期也仍然擁有廣泛的讀者,除了它思想內容方麵的原因外,語言的準確、精練、傳神,顯示了一種真正的藝術美,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小說雖然不是科學論文,但語言的準確性決不能亞於科學論文。語言大師老舍說:“運用文字,首先是準確,然後才是出奇。”法國的大作家福樓拜也說:“我們不論描寫什麽事物: 要表現它,唯有一個名詞;要賦予它運動,唯有一個動詞;要得到它的性質,唯有一個形容詞。我們須繼續不斷地苦心思索,非發現這唯一的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不可。”這都是他們的經驗之談,也可以用來為《聊齋》作注腳。《聊齋》的許多篇章,無論是敘事狀物、還是寫人畫景,遣詞造句都是十分準確,顯得恰如其分,難以更易。正如馮鎮巒所說:“《聊齋》中間用字法,不過一二字,偶露句中,遂已絕妙,形容惟妙惟肖。”特別是人物的語言和對話,有不少就十分富有個性特色,的確能讓人“從說話看出人來的”(魯迅語)。試看:

理歪氣壯之“悍婦”語言:

“嫂怒曰:‘小郎若個好男兒;又房中娘子賢似孟姑姑,任郎君東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聲。自當是小郎大好乾綱,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媼!’李微哂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嫂曰:‘便曾不盜得王母籮中線,又未與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懷坦坦,何處可用哭者!”(《閻王》)以富驕貧,仗勢欺人的惡奴語:

“一日,使傭媼以饁餉女,入門向母曰:‘主人使某視小姑姑餓死否。’女恐母慚,強笑以亂其詞。因出榼中肴餌,列母前。媼止之曰:‘無須爾!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換出一杯溫涼水?吾家物,料姥姥亦無顏啗噉得。’……”(《陳錫九》)惡霸的流氓腔調:

“二人索賄。怒告曰:‘不知劉某出入公門二十年,惴勒人財者,何得向老虎討肉吃耶!’二人乃不複言。”(《劉姓》)癡子的語言:

“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又慣掐人股裏。’婢嫗無不粲然。”(《小翠》)慣作威福的主子發怒時的口吻:

“白衣人嗔其語戲,怒曰:‘都方厭惱,老奴何得作歡?便同小烏皮捉得狂子來;不然,脛股當有椎吃也!’……”(《汪士秀》)公差發怒時的語氣:

“皂帽人怒曰:‘顛酒無賴子!日將暮,各去尋眠食,而何往?’繆戰栗曰:‘我且不知何事,並未告家人,故毫無資斧,庸將焉歸?’皂帽人曰:‘顛酒賊!若酤自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顛骨子!’繆垂首不敢聲。”(《酒狂》)這些僅僅是順手拈來的幾個例子。人物的語言多麽富有個性!人物的身份、職業、教養以及說話時的情緒和心理狀態都躍然紙上,讀起來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準確地抓住人物或事物的特征給以恰如其分的表達,隨之而來的特點就是精練: 言簡意賅,要言不煩,邏輯性強。契訶夫說:“簡潔是天才的姐妹。”說明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聊齋》在這方麵的天才卻顯得十分突出,完全可以與契訶夫媲美。像《紅玉》寫馮相如與紅玉初次相見的情景:“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這裏,隻用了三十九個字,就介紹了相如讀書的時間,紅玉在何方、何處、如何出現的以及他們互相認識的一段過程,何等的簡潔精練!又如《王者》寫州佐跟瞎子進山去見王者的情形:“(州佐)因求卜筮。瞽曰:‘是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訴前苦。瞽者便索肩輿,雲:‘但從我去,當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從之。瞽曰,‘東。’東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輻輳。入城,走移時,瞽曰:‘止。’因下輿……”這裏,瞽者與州佐的話十分簡潔,幾乎都隻用一個字,極為省儉地把當時二人的精神狀態給描繪出來了: 瞽者以術自神,所以說話也是命令式的腔調;而州佐失銀之後,惴惴不安,也無心多說話。這種精練也是服從於人物性格塑造的需要的。當然,精練不等於盡量簡古。像《長亭》寫石太璞與長亭之間有些話就未免過於古奧。如:“兒生而無母,未便殤折。我日日鰥居,習已成慣。今不似趙公子,而反德報之,所以為卿者盡矣。如其不還,在卿為負義,道裏雖近,當亦不複過問,何不信之與有?”有人說這種話“似左氏傳中詞品”,本意原在推崇,卻無意中道出缺點。試想,曆史已過去了二千多年,人為什麽還要說那麽古老的話呢?《珊瑚》中二老婦的對話也文縐縐的,有失身份,但明倫也讚不絕口,說是“文字吞吐挑剔,俱臻絕妙,是從《左傳》、《戰國策》得來”,毛病是一樣的。這一類的“古豔”實在不值得誇獎。

《聊齋》的語言,不少還寫得神采飛揚,生動如見。試看《邵女》中賈媼做媒的一段描寫:

(媼)登門,故與邵妻絮語。睹女,驚讚曰:“好個美姑姑!假到昭陽院,趙家姊妹何足數得!”又問:“婿家阿誰?”邵妻答:“尚未。”媼言:“若個娘子,何愁無王侯作貴客也!”邵妻歎曰:“王侯家所不敢望;隻要個讀書種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複遴選,十無一當,不解是何意向。”媼曰:“夫人勿須煩怨。恁個麗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澤,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 柴家郎君雲: 於某家塋邊,望見顏色,願以千金為聘。此非餓鴟作天鵝想耶?早被老身嗬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這個巧舌如簧的媒婆簡直是一個善於辭令的外交部長,讀著這些有聲有色的話,好似一幅幅鮮明的圖畫在麵前展開,那個沒見麵的媒婆似乎就要活脫脫地從書頁上跳將出來了。此外,像《仙人島》、《司文郎》、《狐夢》、《狐諧》等篇,人物的對話也頗多傳神之筆。

《聊齋》在語言藝術上所達到的準確、精練、傳神的高度成就,是與作者善於吸收和改造人民群眾中活的語言分不開的。毛澤東同誌說:“人民的語匯是豐富的,生動活潑的,表現實際生活的。”並說:“如果連群眾的語言都有許多不懂,還講什麽文藝創造呢?”中外古今一切著名的作家沒有不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的,隻是有程度的不同和成績的優劣之分罷了。《聊齋》用的文言是與人民口頭的語言相距甚遠的,蒲鬆齡本人究竟也沒有今天的作家所享有的“深入生活”的自由,這些,對於吸收群眾的語言是一種障礙。盡管如此,《聊齋》在這方麵還是做出了很大的成績。許多作品保存或吸收了大量來自民間的語言材料,如口語、諺語、俗語、熟語、方言土語等等,對於人物的刻畫、作品的生動活潑等起了很好的作用。像《寄生》引用諺語“先炊者先餐”,說明媒婆在婚姻問題上的機智和狡猾,顯得恰到好處;《王大》用“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形容賭徒無賴周子明的吝嗇;《蓮香》中用“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形容巧娘的吃醋;《畫壁》中仙女們打趣垂髫仙女的話:“腹內小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都無不顯得貼切而傳神,使作品平添活氣。而像《狐諧》、《鬼令》、《狐聯》等作,幾乎完全是由民間的笑話、酒令、對聯組成或引申出來的,事情平常,語言通俗,讀起來簡直忘記是文言了。

《聊齋》不僅善於吸收和改造運用人民群眾中活的語言,而且在點化典故、活用成語、改造書麵語等方麵,也有著獨特的成就。作者讀書很多,知識淵博,經史子集,三教九流,無不涉獵,但又並非食古不化,機械照搬,往往是了無痕跡地把有關材料化進《聊齋》的篇幅之中,成為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如《仙人島》寫“名士”王勉在兩個少女麵前出乖露醜的場麵:

……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構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即慨然誦近體一作,顧盼自雄。中二句雲:“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壘消。”鄰叟再三誦之。芳雲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一座撫掌。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雲:“瀦頭鳴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雲向妹呫呫耳語,遂掩口而笑。綠雲告父曰:“渠為姊夫續下句矣。雲:‘狗腚響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慚色。……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雲:“字字痛切。”綠雲告父曰:“姊雲:‘宜刪“切”字。’”……王誦畢,又述總評,有雲:“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仰。綠雲又告曰:“姊雲:‘羯鼓當是四撾。’”眾又不解。綠雲啟口欲言,芳雲忍笑嗬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雲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則‘不通’。鼓四撾,其聲雲‘不通又不通’也。”眾大笑……這一場少女考秀才的喜劇,雖然詩來對聯往的,但並非咬文嚼字的書生答辯,而是活用書麵材料,寫得妙趣橫生。在開懷的大笑聲中,我們同時又看到了頑皮而富有學問的芳雲姐妹以及驕狂而狼狽的王郎的鮮明形象。

有些典故、成語,本來也甚一般,但一經作者點化,就變得情趣盎然,令人難忘。如《董生》寫董遐思晚上醉歸,見自己**睡著一個神仙般漂亮的少女,但摸下去,“下體則毛尾修然”,嚇得他想逃走。正在這時,少女醒了,拉住他,問他怕什麽,他戰戰兢兢地說:“我不畏首而畏尾。”把“畏首畏尾”的成語改造之後用在這裏,真是再恰當不過了。《鳳仙》把古詩中“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的句子,改了一個字,變“良”為“涼”,用來寫青年男女的開玩笑,也別有風趣。《賈兒》寫聰明機智的賈兒搖著裝上去的狐狸尾巴對真狐狸說:“我輩混跡人中,但此物猶存,為可恨耳!”也是從“狐狸尾巴藏不住”點化出來的,卻顯得更為生動形象。至於《仙人島》中把“二等聖人”孟子的話“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與《詩經》的詩句“黃鳥黃鳥,無止於楚”略加改造,拿來開一個低級的玩笑,簡直有點大不敬了,所以頗遭評者的非議,大呼“口孽哉”。但從點化書麵語言為寫人服務方麵來看,的確有“點鐵成金”的效果。當然,也無須否認,《聊齋》有些地方搬弄古典太多,而“化”得不夠,魯迅批評它“用古典太多,使一般人不容易看下去”,是有道理的。譬如《席方平》中的二郎判詞,《絳妃》中的討封氏檄文,便是連篇累牘地堆砌典故,再加駢四驪六,結構平板,使人不想卒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