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綠花更紅

葉綠花更紅——《聊齋》人物塑造之九: 環境任何文學作品,隻要寫到人,就必然要寫到人物周圍的環境。恩格斯在談到現實主義的時候指出,“除了細節的真實之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強調了人物性格與環境之間的一致性。而法國自然主義的作家左拉也說:“人不能脫離他的環境。”可見,即使創作方法不同,認為人物形象的塑造離不開環境描寫這一點卻是一致的。作品中好的環境描寫對於人物性格刻畫的作用,就像綠葉之於紅花,可以相互映襯,相得益彰。

環境有大有小。大到一個世界,一個時代,小到人物身邊的山水田園、樓舍庭院以至於室內的擺設之類都是。對於環境如何取舍以及描寫的詳略,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愛好和風格,在不同的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現。《聊齋》的環境描寫總是緊緊圍繞著人物性格的刻畫來展開的,一般都比較簡潔明了,到足以表達主題、映襯人物時便戛然而止,很少有大段的描寫。在具體運用方麵,又可分以下幾種情況:

一種環境描寫被用來交代人物的身份。仙有仙境,神有神境,鬼、狐、禽、獸,其所處環境,都無不“各從其類”。使人一看到環境,便可對這環境中生活的主人的身份猜個八九不離十。如《粉蝶》寫晏氏夫妻居住的島嶼是:“舍宇連亙。……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鬆竹掩藹。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完全是一派出世仙道的氛圍: 既有出世之境的冷清,又有仙佛之境的奇景。《餘德》寫餘德的家是:“屋壁俱用明光紙裱,潔如鏡。金狻猊爇異香。一碧玉瓶,插鳳尾孔雀羽各二,各長二尺餘。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樹,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許,垂枝覆幾外;葉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狀似濕蝶斂翼,蒂即如須。”隱隱約約透露出一點水族館的味道。《蓮花公主》寫蜂國,從人的眼中看出是:“疊閣重樓,萬椽相接,曲折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人世”,而蓮花公主的洞房是“溫清,窮極芳膩”,盡管作了擬人化的處理,但蜂房的特征還是隱約可知。此外,像《阿纖》的寫老鼠,《黃英》的寫菊,《葛巾》的寫牡丹等等,都在環境描寫上對主人公的身份作了或明或暗的披露。至於《天宮》,通篇的環境描寫都是用以顯示女主人公那高貴而又空虛、腐朽的靈魂的。

一種環境描寫則被用來暗示人物之間的關係。如《王者》,寫解官到了王者的所在地住下之後,“暇時閑步,至第後,見一園亭,入涉之。老鬆翳日,細草如氈。數轉廊榭,又一高亭,曆階而入,見壁上掛人皮數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這裏,把王者對貪官的嚴厲製裁的做法以及解官的地位都暗示得清清楚楚,說明這樣一個世外桃源式的理想之邦,對貪官汙吏是毫不留情的,但對貪官汙吏手下的人又是區別對待的。這樣一段看似信手拈來的描寫,把三者的關係作了簡明的交代,勝過許多冗長的介紹。

還有一種環境描寫為的是渲染或烘托,表現人物的感情。或者是觸景生情,景因情變;或者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文心雕龍》所說的“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就包括了這個意思。如《羅刹海市》寫馬驥自別龍女之後三年,照原先的約定,如期前往海上去接自己的孩子,“見兩兒坐浮水麵,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生反複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亟啼,嘔啞言歸。生望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馬驥與龍女本來一往情深,十分恩愛,但一別之後,仙凡路隔,無由再見,三年時光,自然十分想念;而麵對著年幼無知的孩子的嬉笑,更難免想到孩子的媽媽,悵惘的心情無法抑製,以至於連冰冷的海水也變得惆悵多情了。《王桂庵》寫桂庵與芸娘經過曲折的曆程終於結合幸福地返家途中,因為桂庵開了一句玩笑,致使芸娘信以為真而投水自殺。這時,作品有這樣的描寫:“王大呼,諸船驚鬧,夜色昏蒙,惟有滿江星點而已。”這無疑是當時的實景,但也把主人公當時悔恨、空虛、悲慟的心情恰當地襯托出來了。

巴爾紮克曾經說過:“社會不正是按照人類展開活動的環境,把人類陶冶成無數不同的人,如同動物之有千殊萬類麽?”《聊齋》有一種環境描寫就是用以展示人物性格形成的原因,或暗示人物性格的發展趨向的。前者如《嬰寧》,寫少女嬰寧生長的大環境山村是:“……亂山合遝,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穀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裏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小環境即其所居房屋是:“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籍幾榻,罔不潔澤。”這是一個沒有受到齷齪世俗世界汙染的天國仙境,一切都是這樣的光明、潔淨、清新而又生氣勃勃。正是在這樣一種環境中,熏陶出了花一般美麗、玉一般純潔的少女。外界內心,渾然一體;環境人物,相得益彰。後來,環境變了,嬰寧由天國般的山村來到了醜惡的人世,她的性格也隨之發生了變化,終於由笑而不笑,由不笑而零涕。這就把人物和環境的描寫緊密地結合成一體,最大限度地發揮了環境描寫的作用。《西湖主》寫公主的庭院是:“台榭環雲,擬於上苑,……橫藤礙路,香花撲人。過數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楊數十株,高拂朱簷。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這兒的景色也很美,也是遠離人世,然而,與嬰寧所處的美麗的山村相比,又有著明顯的富貴氣。而這種環境,也正是造成西湖主不同於嬰寧的個性的原因之一。

《聶小倩》的環境描寫卻是用來為暗示人物性格發展趨向服務的。作品開頭,從寧采臣眼中看到的是一幅鬼氣森森的圖畫:“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這就是聶小倩生活的環境。這段描寫,鬼氣中雜著人氣,荒涼裏富有希望: 雖然東西僧舍是無人居住的,但南邊小舍卻有新鎖掛門,表明已有主人;整個寺院雖然荒涼,但秋風蕭瑟之中,池裏的野荷花開放卻帶來了生機。這種描寫不是信筆點綴,而是景中寓意。不僅為後麵情節的發展設下了伏筆,而且也暗示了聶小倩有改邪歸正的希望。

《聊齋》中還有一類環境描寫,雖然簡略或細碎,卻往往是故事情節發展的契機,因而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如《荷花三娘子》寫宗湘若在田野中結識了一個狐女,開始感情很好。後來因為苦於糾纏,宗想要擺脫她,就從一個番僧那兒求來符咒以便捉拿她。這天夜深,狐女像往常一樣帶來“佳果”——這回是金桔,來見宗,由於符咒的作用立即就被吸入淨壇之中。宗家裏的人馬上貼上另一道符就要把壇子放到開水之中將她煮死。這時,“宗見金桔散滿地上,追念情好,愴然感動,遽命釋之。”這裏,雖然隻是“金桔散滿地上”六個字的環境描寫,卻是宗睹物思人,觸景生情,改變初衷的關鍵。沒有這一描寫,下麵狐女的幡然悔悟以及將恩報德,為宗介紹荷花三娘子的故事也就無由發生了。又如《王成》對兩場大雨的描寫。第一次,王成奉狐祖母之命,上京去賣貨,“囊貨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以後雨“淙淙徹暮,簷雨如繩。過宿,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沒脛,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漸燥,而陰雲複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這一場雨,不僅淋出了王成的懶惰怕苦,而且淋掉了他發財的好機會,使得故事能以人所難料的方式發展下去。第二次,王成聽了店主人的話,去販了一擔鶉回來,店主人“賀其速售”,偏偏又是一場大雨,“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猶未休也。居以待晴。連綿數日,更無休止。”結果,一擔鶉死得隻剩一頭,以至於王成急得要尋死,誰知這竟是他大發財的一條生路呢。顯然,這兩場雨,都不能看作僅僅是一種風景描寫,而是擔當了超出風景描寫之外的任務的。

此外,還有一種環境描寫,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的塑造關係雖不是很直接,但是卻關係到作者的理想和寄托,也表現了作者奇特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藝術性,因而也是不能忽視的。如《雷曹》寫樂雲鶴在“天上”所見的情景:“細視星嵌天上,如老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甕,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動搖,似可摘而下者。……撥雲下視,則銀海蒼茫,見城郭如豆。”《丐仙》的寫月宮仙境:“見有高門,口圓如井,入則光明似晝。階路皆蒼石砌成,滑潔無纖翳。有大樹一株,高數丈;上開赤花,大如蓮,紛紜滿樹。下一女子,搗絳紅之衣於砧上,豔麗無雙。”這裏的描寫今天看來顯然並不科學,但在蒲鬆齡的時代,居然能夠把本屬子虛烏有的東西寫得活靈活現,令人不能不佩服作者想象的豐富和表達的高明,同時,也從中看到作者理想和智慧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