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與不幸交織的一生1

幸與不幸交織的一生——蒲鬆齡的複雜人生閱曆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少作家有著傳奇式的生平,豐富、複雜的經曆。比較起來,蒲鬆齡的一生要平凡、簡單得多。雖然如此,卻也交織著幸與不幸。

蒲鬆齡生於明末清初,經曆了複雜而激烈的社會動**,造成了他生計的困窘,但也極大地豐富了他的閱曆;他青年時期在秀才考試中脫穎而出,但此後卻屢困場屋,使他無法進入官僚階層,卻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偉大的作家;他長期坐館,身居下層,個人飽嚐辛酸,倒使他與下層勞動人民呼吸相通,有充分的資格充當他們的代言人。總之,他個人經曆的這些挫折與不幸,為他進入中國文學史上的最高藝術殿堂創造了條件,又何其幸也!

蒲鬆齡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四月十六日生於山東淄川縣滿井莊(今蒲家莊)。其先祖可考者為元代總管蒲魯渾、蒲魯仁,為“般陽土著”,故有人認為蒲鬆齡應是蒙古族人,也有人稱之為回族、女真族人。

蒲鬆齡的父親蒲盤,字敏吾,“少肯研讀,文效陶鄧,器識超遠,淹博經史”(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譜》),但到20多歲時,還沒考上秀才,加上明末戰亂,便憤而棄文經商,家稱小康。為人不求聞達,樂善好施,到了晚年,連舉四子,生活則日見艱難,以至於“不能延師,唯躬自教子”(蒲箬《柳泉公行述》)。幾個孩子中,蒲鬆齡天資聰明,“經史皆過目能了”(同上),最受蒲盤鍾愛。他把自己科舉失意的痛苦埋於心底,精心培育孩子,希望蒲鬆齡能踏上仕宦坦途,搏取功名,實現自己的未竟誌願。

蒲鬆齡的少年時代,是一個充滿血與火的時代。腐敗的明王朝在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的沉重打擊下,迅速瓦解,北方崛起的滿族統治者依靠武力逐漸南侵,不久即取明而代之,建立了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朝。

清王朝在鞏固自己政權的過程中,恩威並用,一方麵以武力先後消滅各起義軍和殘餘的南明王朝勢力;一方麵采取籠絡漢人的各種懷柔政策,其中包括從明王朝繼承過來的開科取士製度,使天下之士盡入其彀中。可憐的讀書人無路可走,隻得以努力應試為“正途”了。蒲鬆齡雖稱不上“遺少”,但畢竟經曆過兩個王朝,幼小心靈中的這些烙印後來在他的作品中多少看得出一些影子。特別是發生在他家鄉的謝遷起義,曾波及他的居住地,受到他父親及叔叔的抵抗,不能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蒲鬆齡從小跟父親讀書,雖沒有受教於學府,但經史子集,詩文詞曲,卻無不打下紮實的基礎。由於身處鄉間,還造成了他對鄉土文學及農村實用書的巨大興趣。他後來之所以能寫出很好的方言俚曲及一大批麵向農村的啟蒙讀物,是與他的這種獨特經曆分不開的。

蒲鬆齡在16歲之前,父親便給他訂了親,對象是“文戰有聲”的劉國鼎的次女。16歲那年,民間盛傳順治皇帝“將選良家子充掖庭,人情湧動”,劉國鼎擔心女兒被選進深宮,便提早將女兒送到婆家;過了兩年,蒲鬆齡18歲時,才正式結為夫妻。劉氏為人溫和謹慎,樸訥寡言,頗得婆婆歡心,但遭到妯娌的非議,以至於蒲鬆齡的父親不得不讓幾個兒子分家,自立門戶。在財產分割上,鬆齡夫婦大概比較老實,所以甚是吃虧: 分到20畝薄田,“歲歉”時隻能收“荍五鬥,粟三鬥”,雜物器具好的被兄弟搶去,住房是“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閑房皆具;鬆齡獨異: 居惟農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蒿滿之”(《述劉氏行實》)。但是,劉氏安貧樂道,勤儉治家,使蒲鬆齡在家無凍餒之苦,出外無後顧之憂,堪稱是知心的賢內助。他一生文學有成,《聊齋》能取得如此成就,劉孺人功不可沒。

青年蒲鬆齡,年少氣盛,刻苦努力,經、史、詩、文之外,對於當時的科舉科目,自認為也是爛熟於心;加之新婚燕爾,自然春風得意。19歲參加秀才考試,在淄川縣、濟南府、山東學道的三場考試中,連連奪冠,補博士弟子員,從此“文名藉藉諸生間”。主考官施閏章愛才如命,對蒲鬆齡的才氣大為讚賞,認為他的文章“直足以維風移俗”,而且“觀書如月,運筆如風,有掉臂遊行之樂”。而蒲鬆齡對於這位賞識他的主考官的文才人品也極為推崇,在他後來寫的《胭脂》小說中,曾這樣說道:“愚山先生(按: 即施閏章)吾師也。方見知時,餘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嗬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

可惜,封建社會裏,像施閏章這種“愛才如命”的有權勢人物太少了,致使像蒲鬆齡這樣的青年終於升不上去,無法施展其才能,實現其抱負。在秀才考試中奪得三連冠的蒲鬆齡,曾經躊躇滿誌,自以為蟾宮折桂,指日可待。第二年,與張篤慶、李希梅、王鹿瞻等結“郢中詩社”,希望“由此學問可以相長,躁誌可以潛消,於文業亦非無補”(《郢中社序》)。但此後,盡管他刻苦鑽研製藝,仍是“如棘闈輒見斥”,文戰屢屢不利,直到撒手人寰,仍是個白衣秀才。這是他個人的不幸。但正是這種不幸,刺激了他走上了另一條路,開始注意搜集、整理和創作他的《聊齋》,這又是文壇之大幸。

蒲鬆齡在秀才考試中連連奪冠之後,可能就成了父親的“重點培養對象”,免除了他的農作任務,讓他“一心隻讀聖賢書”。這種特殊的待遇,在兄弟之間或許不至於有所非議,但妯娌之間,未免生出許多嘰嘰喳喳的問題,以至於塚婦與娣姒若為黨,“時以虛舟之觸為姑罪,呶呶者競長舌無已時”(《述劉氏引述》),從而導致了分家。分家之後,“薄產不足自給,故歲歲遊學,無暇治舉子業”(蒲箬: 《柳泉公引述》)。不久,父親病逝,更如雪上加霜,使他的日子越發難過。

在考取秀才以後直到31歲去做寶應縣令孫蕙的幕僚之前這10多年間,蒲鬆齡的事跡難於稽考,據蒲箬等的《祭父文》雲:“若夫家計蕭條,五十年以舌耕度日,……而東西師生三十年,……無過於刺史畢先生家。”蒲鬆齡70歲才結束西鋪坐館生涯,按“五十年以舌耕度日”的說法,那麽應是從20歲左右便開始了他的“遊學”生涯。這種遊學,很可能是與一些富裕人家的子弟一邊讀書,一邊做些文字工作,換取一定的報酬。據袁世碩考證,在進入畢家之前,蒲鬆齡可能還曾在沈燕及、李希梅、王八垓家“遊學”過參見袁世碩《蒲鬆齡事跡著述新考》,第26—49頁。,應該說是有道理的。

在家計十分艱難的情況下,蒲鬆齡“無暇治舉子業”,也許是沒參加鄉試,也許是匆忙準備後去參加結果落選,而這又加劇了他的窮困。直到康熙九年(1670)他31歲那年,生活才出現了一線轉機。這一年,比蒲鬆齡大8歲的同鄉孫蕙到江南寶應縣當知縣,特邀他去做幕僚,專司文書筆劄。這種差使較之坐館,報酬無疑要優厚得多,名聲也好聽一些,但對蒲鬆齡來說,他一生中這唯一的一次南遊和幕僚生涯,卻是他深入認識社會的最好契機。

蒲鬆齡於康熙九年夏秋之交動身去寶應,第二年秋天辭幕回故裏。雖不過一年多時間蒲鬆齡《傷劉孔集》詩有“千裏蓮花幕,連床經歲餘”之句。,但對他的一生以及他的《聊齋》創作的影響卻是至為重要的。

縣衙門是官場的縮影。作為縣令的孫蕙幾乎什麽都要管,而且他還兼任了漕官、驛官的差使,送往迎來,應付上麵的來人,有如“聲使”,“婢膝奴顏,則狀同伏鼠”;同級官僚,有趁災荒賤買小姑娘為妾的**棍,有企圖私吞漕米、驛馬的貪官;下麵的土豪劣紳,有依仗勢力魚肉鄉民並不把縣令放在眼內的惡棍等等。因為孫蕙都要蒲鬆齡這個高級幕賓代為應對,隻能把事情真相和盤托出。這就使他對吏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有了深切的了解。《聊齋》中那些揭露官場黑暗、官吏魚肉百姓的名篇,如《夢狼》、《席方平》、《紅玉》等等,之所以寫得那樣生動,那樣有血有肉,與作者這段經曆是分不開的。

一年多的南遊,蒲鬆齡除了在寶應外,還隨孫蕙去過高郵、揚州等地;另外,還途經了不少地方,飽覽了大自然的美麗風光,閱盡人間的冷暖。同五花八門的人打交道,為他寫作的倉庫增添了許多素材。如他南下途中經沂州時,因避雨住進一家旅店,與一個名叫劉子敬的人抵足長談。劉向他講了一個動人的鬼狐與人的戀愛故事,並送給他王子章撰寫的萬餘字的《桑生傳》,他便據此寫成了動人的名篇《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