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不細

細節不細——《聊齋》人物塑造之七: 細節

如果把文學作品比作一個人,那麽作品的情節結構就是人的骨架,主題就是人的思想,語言就是人的細胞,而細節則是人的血肉。一個人隻有骨架沒有血肉就成了骷髏,一篇文學作品沒有細節就會成為幹巴巴的絲瓜筋,必然麵目可憎,沒人要看。因此,曆來的作家都十分重視並高度評價細節的作用。譬如夏衍同誌在《給一位青年作者的信》中就指出:“表達特定的時代,一定要表達出當時的政治氣氛、時代脈搏;表達特定的地點,一定要刻畫出當地特有的風土人情、地方色彩;而描寫一個人物,就得仔細描寫出這個人的形象、性格、精神狀態……這一切,都必須用細節來顯示。作家頭腦裏積累的生活細節愈多,作家筆下表達這些生活細節愈準確,作品才能真實、生動和感人。”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細節不細。

《聊齋》在細節的運用方麵有著自己的特點。

首先是細節的真實性。恩格斯在談到現實主義時,首先強調的是“細節的真實”。離開了真實性的細節就像人體上的假肢,即使外表看不出一點破綻,但與整個人體總是格格不入的。《聊齋》作品中好的細節的真實在於它是來自生活,而不是出自作者的杜撰。像王成與大親王鬥鶉與買賣鶉的描寫(《王成》),成名到寺廟中去捉“青麻頭”以及他兒子魂化為促織與其他蟋蟀鬥的描寫(《促織》)等等細節,不管現實性的還是幻想性的,無一不是現實生活的寫照。即使有些細節表麵看來似乎荒謬,實際上也有著充分的生活依據。像《席方平》寫青年席方平麵對冥王的殘酷折磨而堅強不屈,堅持鬥爭,有一個細節:

……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辟,痛不可禁,顧亦忍而不號。聞鬼曰:“壯哉此漢!”鋸隆隆然尋至胸下。又聞一鬼雲:“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頃,半身辟矣。板解,兩身俱仆。鬼上堂大聲以報。堂上傳呼,令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令複合,曳使行。席覺鋸縫一道,痛欲複裂,半步而踣。一鬼於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曰:“贈此以報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這裏,所謂用鋸子將人的靈魂鋸成兩半而又還能合二而一,當然是荒謬的。但是,就精神而言,難道它不是當時黑暗社會的一種折射嗎?反動統治者殘酷折磨無辜的人民,其手段的毒辣盡可以比肩於“冥王”;而下層被壓迫人民之間的相互同情,就是在封建統治的衙門裏也還是存在的,兩個奉命鋸解席方平的鬼對他既欽佩,又同情,不正是當時社會中廣大善良人民精神麵貌的一種反映嗎?可能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據說毛澤東同誌生前曾經十分欣賞這個細節。

其次是細節的特定性。一個成功的細節,決不能是那種可以隨意安到張三李四頭上的“通用零件”,而是隻能安在某一個特定人物身上的“專用零件”。沒有細節的特定性,人物的個性化必然要大受影響。《嬰寧》中有一個嬰寧與王子服園中共話的細節,寫王子服向嬰寧表白愛情之後,“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以悟之……”這種話,這種事,出自天真無邪的嬰寧,是完全個性化的。《書癡》也有一個類似的細節: 書呆子郎玉柱在懂得了“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之後,“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窬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比較一下,就可以發現,這個細節不是天真,而更多的是書呆子氣,是完全“郎玉柱化”了的。兩者內容雖然大致相似,卻是不可互換的。因此,嬰寧入世之後,對西人子的惡作劇,盡管在情節上是嬰寧由笑而不笑的轉折關鍵,思想上可以反映當時世俗社會的醜惡,反襯嬰寧的純潔,但與她的個性特征則不甚符合,應該說是一個缺乏特定性的有缺陷的細節。

又如寫吝嗇鬼,中外文學名著中寫了很多,《聊齋》中也寫了不少,其中《僧術》就有它自己的特色。而這種特色主要就是由具有特定性的細節造成的。僧人見黃生科舉不利,主動提出要替他去向冥中主者行賄,約他某日某時將十千錢推置井中;聽說他籌款困難,又主動借給他一半。然而這個黃生卻有自己的小算盤。作品寫道:“(黃)不解何術;轉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少間,巨泡突起,鏗然而破,即有一錢浮出,大如車輪。黃大駭。既拜,又取四千投焉。落下,擊觸有聲,為大錢所隔,不得沉。”這裏,先投一千,繼投四千的細節描寫,已經把黃生愛錢如命的形象勾勒出來了。妙的是作者後來又補了一個細節: 待僧人責備了他並憤然辭別之後,“黃視井中錢猶浮,以綆釣上,大錢乃沉。”這一釣錢的神來之筆更把黃生的“鄙吝者必非大器”的鮮明形象一下子給“釣”出水麵來了。

為了做到細節的特定性,《聊齋》在細節的運用上經過了嚴格的選擇,而不是漫無目的的堆砌。屠格涅夫說過:“誰要是把所有的細節都表達出來,準要摔跟鬥,必須抓住那些具有特色的細節。”作品中要表現的人物,他(或她)的一生可能伴有成百成千的生活細節,如果把這些細節通通搬進作品,即使每一個細節都是生動有趣的,也會造成肥胖臃腫,不像個健康人。因此,要體現細節的特定性,必須對細節進行仔細的挑選和鑒別,把那些最具有個性特點的細節找出來用到作品中去。譬如《湘裙》寫湘裙對人間自由愛情追求的大膽,隻用了窗下小語,代送酒食,自刺其腕三個細節,就把她對尚仲愛慕的主動精神形象地表達出來了。《胡四娘》寫世態炎涼,隻用了兩個對比性的細節。當程孝思貧窮時,“群公子鄙不與同食,仆婢鹹揶揄焉。”四娘的兄弟姐妹並以“貴人”嘲諷四娘,其中有個婢女甚至打賭說,如果程郎得以發跡,願意挖掉自己的雙眼。待到程孝思果真中舉做了官,這些人馬上換了一副麵孔,你看,本來他們為三郎完婚的宴會上,親朋滿座,唯獨不請四娘,這時卻大拍其馬屁來了:“姐妹惴惴,惟恐四娘銜恨不至。無何,翩然竟來。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 而四娘凝重如故。眾見其靡所短長,稍就安帖,於是爭把酌四娘。”兩個細節,前後對照,互相呼應,把當時社會中隻重金錢地位不重人的醜態刻畫得多麽深刻生動!而在這種對比中,四娘的大度與她周圍的市儈的尖酸刻薄、勢利成性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三是細節的豐滿性。《聊齋》有些細節往往“身兼數職”,能夠起到以小見大,一舉數得的作用。譬如《鴿異》中有鴿癖的張幼量碰到一個唯知吃喝的糊塗貴官的細節:

……有父執某公,為貴官。一日,見公子,問:“畜鴿幾許?”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愛好之也,思所以報而割愛良難。又念: 長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鴿應,選二白鴿,籠送之,自以千金之贈不啻也。他日,見某公,頗有德色;而某殊無一申謝語。心不能忍,問:“前禽佳否?”答曰:“亦肥美。”張驚曰:“烹之乎?”曰:“然。”張大驚曰:“此非常鴿,乃俗所言‘靼韃’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無異處。”張歎恨而返。

一個是愛鴿如命,經過劇烈思想鬥爭才決定向貴官奉獻佳種,但也夾著某種私心雜念;然而另一個則視異鴿如家禽,吃了還不知怎麽回事!真無異於明珠投暗,對牛彈琴。一個細節,把張的靈魂和悔恨的神情與某的昏庸愚昧都給了形象的表現,可以說是一石多鳥。又如《馬介甫》寫怕老婆的楊萬石兄弟請客的細節: 馬介甫來拜訪楊萬石,“促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酒來。俄頃引盡。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脫粟失飪,殊不甘旨。”這一段描寫,既寫出了楊萬石兄弟的狼狽相和他們的懦弱無能,又襯映了萬石妻子的驕橫鄙吝,也是一舉數得的筆墨。

在有些作品中,一個好的細節便可以寫活一個人物。如前麵提到的《馬介甫》有一個細節: 寫楊萬石的老婆因為發現他偷偷討的小老婆已經懷孕,“乃喚萬石跪受巾幗,操鞭逐出”。當馬要為萬石解巾幗時,“萬石聳身定息,如恐脫落;馬強脫之,而坐立不寧,猶懼以私脫加罪。探婦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這個活靈活現的細節,簡直把楊萬石猥瑣卑汙的靈魂給**裸地端出來了。又如《錢卜巫》,寫夏商夫婦修理圍牆,挖出一個裝著1300多兩白銀的大甕,被妒忌的鄰居告發,而邑宰“最貪,拘商索金”。這時作者用了一個細節: 當商把銀子“盡獻之”以後,“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貯器,以金實之,滿焉,乃釋商。”短短幾句話,卻把邑宰“最貪”的本質給充分暴露出來了。

第四是細節的延續性。一個好的細節,作者往往連續多次使用,又能做到重而不複,要而不煩。如《張鴻漸》寫張鴻漸兩次歸家,第一次是:“逾垝垣入,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內問為誰,張具道所來。內秉燭啟關,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臥**,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曆述所。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第二次是:“逾垣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婦,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舜華之幻靈也;又見床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入耶?’方氏不解,變色曰: ……”這裏寫張氏夫妻相見、對話、兒子臥床等細節,都大同小異,是一種“類似型”的延續。但是,真真假假,既寫出了狐仙舜華法術的高明,也增添了生活的情趣,作品悲苦的氣氛得因這一喜劇色彩細節的延續而有所衝淡。它是巧妙的延續而不是簡單的重複。《連瑣》中,鞋帶的失而複得也是一種細節的延續,由於內容因之而有所發展,可稱之為“深入型”的延續。

此外,《聊齋》的不少篇章,往往成功地使用了一些類似戲劇中的小道具,作為貫串整個故事的線索,對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形象的豐滿,都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譬如《嬰寧》中的梅花。嬰寧一出場就是笑臉伴著梅花:“……有女郎攜婢,撚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後來,嬰寧“遺花地上,笑語自去”,而王子服一見傾心,相思成疾。“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聽到吳生的假話後,病體稍愈,便去“探視枕底花”。執意要去尋找嬰寧時,還不忘“懷梅袖中”。在弄假成真,終於在花園中見到嬰寧時,有一段精彩的細節描寫:

……(生)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癡耶?”“何便是癡?”曰:“我非愛花,愛撚花之人耳。”……通篇作品,處處寫花,也處處在寫人。真可以代作者說一句:“我非寫花,寫撚花之人耳。”小小一枝梅花,不僅是愛花成癖的少女嬰寧美好個性的象征,而且也成了王子服與嬰寧建立真摯、純潔的愛情關係的無聲媒妁。“道具”雖小,作用卻很大。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如《粉蝶》中的琴聲,《白秋練》中的詩句,《青娥》中的鏡,《神女》中的珠花,《巧娘》中的書信,《阿繡》中的粉包,《辛十四娘》中的撲滿,《司文郎》中的水角子,《蓮香》中李氏的鞋子,《水莽草》中的“茶葉”,《夜叉國》中的糗臘,等等。蒲鬆齡很善於抓住這些小東西不放,為他在作品中鋪敘故事、塑造人物形象服務,往往收到很好的效果。這一類的“小道具”和細節真可以說是“於細微處見精神”,值得我們反複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