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軒記

桑 悅

予為西昌校官①,學圃中築一軒,大如鬥,僅容台、椅各一,台僅可置經史數卷,賓至無可升降,弗肅以入②,因名之日“獨坐”。

予訓課之暇,輒憩息其中,上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次窺關、閩、濂、洛數君子之心③,又次則咀嚼《左傳》、荀卿、班固、司馬遷、揚雄、劉向、韓、柳、歐、蘇、曾、王之文,更暇則取秦漢以下古人行事之跡少加褒貶,以定萬世之是非。悠哉悠哉,以永終日。

軒前有池半畝,隙地數丈,池種芰荷,地雜植鬆、檜、竹、柏。予坐是軒,塵坌不入④,胸次日拓,又若左臨太行、右挾東海而蔭萬間之廣廈也⑤。且坐惟酬酢千古,遇聖人則為弟子之位,若親聞訓誨;遇賢人則為交遊之位,若親接膝而語;遇亂臣賊子則為士師之位,若親降誅罰於前。坐無常位,接無常人,日覺紛絮糾錯⑥,坐安得“獨”?雖然,予之所紛絮糾錯者,皆世之寂寞者也,而天壤之間,坐予者寥寥,不謂之“獨”,亦莫予同。作《獨坐軒記》。

【注釋】

①西昌:治所在今江西泰和縣南,三國時吳分廬陵縣置,隋改安豐,複改今名。校官:古代掌管學校的官員。 ②肅:恭敬地請進。 ③關、閩、濂、洛:關中張載、閩中朱熹、濂溪周敦頤、洛陽程顥與程頤。他們都是宋代著名的理學家。 ④塵坌(bèn笨):塵土。 ⑤蔭萬間之廣廈:從杜甫的詩句“安得廣夏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化出。 ⑥紛繁糾錯:混亂地糾纏著。

【作意】

敘述獨坐軒的由來,寄托自己孤芳自賞、遺世獨立的情感。

【鑒賞】

桑悅是明中葉一個很有個性的文人。他恃才傲物,公然以亞聖孟子自居。書過目瀏覽之後,就焚棄之,說是全在他的肚子裏了。人家問他翰林文章誰最好?他竟然說,翰林文章好的人沒有,普天之下,文章最好的是他桑悅,其次是祝允明,又次是羅(王+巳)。還在做學生時,謁見長官便大言不慚地自稱“江南才子”,把長官嚇了一跳。以此種種,被人目為“尤怪妄”者。

其實,桑悅的怪妄也是畸形時代的產物。他自視甚高,目中無人,是因為的確有才學,並非無知而狂妄。譬如,長官故意拿出刪過的書來試他,他拿起筆來就能將那些文義不足之處補上。後來在京師,知道高麗使者買不到明朝的《兩都賦》,深以為恥,便自己動手來寫。可見,肚子裏的確有貨色,但他卻一直得不到社會的承認和世人的賞識。首先是科舉之路就很坎坷。十九歲參加鄉試,因策問的答卷“語不雅馴”而被斥,後來第三次鄉試,好不容易得了個副榜,又被老眼昏花的試官看錯了年齡,把“二”誤作“六”,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被當作六十多歲的老頭兒發往泰和當訓導,也就是本文所說的“西昌校官”。試想,麵對如此不公的遭遇,他滿肚子的懷才不遇和怨憤能不發泄麽?他建造這麽一個大如鬥的“獨坐軒”,肯定不是經濟上的原因建不起大一點的書房,而是故意這麽做以表示他遺世獨立、不與世俗勢力“同流合汙”的誌趣的。

他的“怪”,不僅表現在築一個小軒上,而且表現在他身居軒中的所作所為上。這個小軒外麵有池有地,遍植荷花、鬆竹之類象征高潔堅貞的植物,使他在純潔的大自然中得到陶冶,胸懷寬廣,塵坌不入。小軒裏麵則是經史典籍,從中尋找自己的知音與寄托。在他心目中,第一等的是堯、舜等聖賢;第二等的是宋代的理學家;再次則是秦漢、唐宋的文化名人。他對這三種人的為人、行事與作文是傾倒的,總的態度是學習與領會。至於秦漢以下的古人(這裏有點毛病,因為韓、柳、歐、蘇、曾、王都是秦漢以下的古人),他則要根據他們的行事之跡,加以品評,定出高下與是非。可見,他雖身居“獨坐軒”,卻心有上下數千年,大有“思接千載,精騖八極”的味道。

接著關於“坐無常位,接無常人”的說法也是新穎而獨特的。他一個人獨居,但從文字上接觸的古人卻多得不可勝數。難能可貴的是,他能按照自己的標準對古人區別對待:以聖人為師,以賢人為友,而對亂臣賊子則給以誅罰。各色人等亂紛紛進入他的一人世界,似乎不應有孤獨之感了,為什麽仍覺得“獨”呢?原來,他心裏讚許的隻是那些“世之寂寞者”,而這種人天底下太少了。這樣,他的孤獨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從中可以看出他孤傲的性格,更可感知他遠離塵世、深感寂寞的悲哀。

【補充說明】

學者邱很看中桑悅的文才,關照學使好好待他。派人去看他時,他不出迎。學使以為他病了,但長吏撬邊說:“他沒病。他是自負才名,不肯來見你。”學使派小吏召他,他不去,再加派一人,他竟大怒說:“當初我以為天下沒有無耳朵的人,現在才知道是有的。”約定三天後去見時,長揖不跪,學使怒,他竟然脫帽而去,視小小訓導的烏紗為敝屣(書為弊屐),學使隻好賠禮,才算風波平息。足見他的為人極有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