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江樓記

宋 濂

金陵為帝王之州①。自六朝迄於南唐②,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於茲③,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④;存神穆清,與道同體⑤;雖一豫一遊,亦思為天下後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⑥,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遊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雲。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⑦。

見江漢之朝宗⑧,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厄之嚴固⑨,必曰:“此朕沐風櫛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⑩,益思有以保之。

見波濤之浩**,風帆之下上,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肩而入貢(11),必曰:“此朕德綏威服(12),覃及內外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所以柔之。

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捋桑行饁 之勤(13),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14)。”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觸類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閱夫長江而已哉!

彼臨春、結綺,非不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弦之**響,藏燕、趙之豔姬,一旋踵間而感慨係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15)。雖然,長江發源岷山(16),委蛇七千餘裏而始入海,白湧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17),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18),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19),勒諸貞瑉(20),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注釋】

①金陵:今江蘇南京市。 ②六朝:三國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南唐:五代時十國之一,937年由李異建立,975年為北宋所滅。 ③定鼎:指建都。 ④“聲教”二句:聲威教化所及,不分南北。朔,北方。 ⑤“存神”二句:精神所在,肅穆清明,與道融為一體。 ⑥獅子山:在今南京市挹江門外,為盧龍山的支脈。 ⑦“風日清美”五句:假設皇帝在風和日麗之時登樓遠眺時心境。法駕,皇帝的車馬。崇椒:高高的山頂。 ⑧朝宗:諸侯朝見天子。在此喻江漢之水歸海。《周禮·春官·大宗伯》:“春見曰朝,夏見曰宗。” ⑨關厄:關隘。 ⑩中夏:華夏中國。 (11)“番舶”二句:指外國與國內少數民族紛紛來朝見進貢。番舶,外國船隻。接跡,一艘接一艘。蠻琛,南方少數民族的珍寶,此指獻寶之人。 (12)德綏威服:恩德安撫,武力征服。 (13)“耕人”二句:指農民的辛勤勞動。炙膚皸足之煩,代指一年四季農民耕作之苦。捋桑,采桑。行饁,往田裏送飯。 (14)衽席:睡覺的床。 (15)“臨春”四句:對比曆史上四個名樓的作用與命運。臨春閣為陳後主所建並居之處,結綺閣是陳後主為其張貴妃所建之閣,隋滅陳時,兩閣均被焚。齊雲樓為唐代曹恭王所建,舊址在今江蘇吳縣,曾為吳王張士誠所居。朱元璋擒張之後,張的姬妾於此樓自焚。落星樓為三國吳時所建,舊址在今南京落星山上。一旋踵間,轉動足跟的時間,形容時間極短。 (16)岷山:在川陝交界處,為長江、黃河分水嶺。實際上長江發源地是唐古拉山脈的格拉丹東雪山,全長六千三百公裏。 (17)逢掖之士:讀書人。逢掖,古代讀書人穿的一種寬袖的衣服。 (18)神禹疏鑿之功:指傳說中大禹治水之事。他鑿龍門疏浚積水治理洪水,故稱。罔極,無邊。 (19)宵旰(ɡàn贛):宵衣旰食,天沒亮就穿衣起床,天黑了才吃飯,即廢寢忘食的意思。過去多用於稱頌帝王的辛勞。 (20)勒:刻。貞瑉:美好如玉的碑石。

【作意】

通過閱江樓的建造歌頌明太祖的文治武功,並隱含勸勉之意。

【鑒賞】

這是一篇奉旨之作。命題作文,從來就是一件難事。做皇帝出的題目,更得加倍小心,因為倘有什麽差池,是關係到腦袋是否搬家的大問題。宋濂不愧為作文高手,他就能把文章做得恰到好處。

劈頭一句“金陵為帝王之州”,為整篇文章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六朝至南唐,金陵曾是七代王朝的首都,這是事實。但倘若因此接上明朝建都於此就是應了“帝王之州”的地利之類的話,那便太呆了。宋濂的高明之處,就在敢於將七朝一筆抹殺,說他們都隻有半壁江山,“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隻有朱元璋皇帝建都金陵時,才“足以當之”,因為,他統一了中國,使得“聲教所暨,罔間朔南”。這也是事實。所以,雖也是一種拍馬文字,但不令人覺得肉麻。

與一般風光名勝的亭台樓閣的記敘不同,宋濂的這篇《閱江樓記》,除了前麵略記地形之外,通篇沒有“留連光景之辭”,而把全副精力用來歌頌皇帝“宵旰圖治之切”,同時勸勉臣民油然而興“忠君報上之心”。全文代登樓者立言,從兩個方麵寫登樓後的感想。

先寫皇帝在風和日麗時登樓“必悠然而動遐思”的情形:從樓上看到江河之歸大海,諸侯的四麵來朝,城池的深溝高壘,關隘的堅不可摧,就會想到自己風裏雨裏,打仗取勝得來之不易,而更加想要保護這些成果。看見江中風帆片片出沒於浩**的波濤之中,知道那是外國和邊陲的少數民族來朝見進貢的,就想到要更加想辦法籠絡他們。看到大江兩岸、田野之中,耕夫農婦辛勤耕作,想到是自己將他們從水深火熱之中救出,更要設法讓他們繼續安居樂業。總而言之,作者代皇帝登臨和感想,設想皇帝的登樓,決非“遊山玩水”,而是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和政治相連,“無不寓其致治之思”。朱元璋也許根本就不會想得這麽複雜,但宋濂這樣替他臉上搽粉,內心當然是很高興的。反過來說,宋濂說的這些保國、靖邊、安民的意思,也正是他早就寄希望於坐穩江山的朱皇帝的,今天借奉旨撰記的機會巧妙地說出來,也是一次很好的諍諫吧。

但作者到此還不肯罷休,他還要從曆史上其他名樓的瞬間興廢的事實聯想到閱江樓的不同凡響,再次讚頌皇帝的統一之功、弭成之力。同時再從臣民登樓方麵補敘一筆,隻要登樓、閱江,便會想起皇恩浩**,便會自然而然生出“忠君報上之心”。這正是皇帝求之不得的事情。

作者是個政治家,所以無往而非政治。由皇帝下令在江邊築一座樓,便做出這樣一篇專談政治的“記”來,而對於“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對真正要遊山玩水的人來說,未免煞風景,但作者能寫成這樣,畢竟別有一功,不是等閑之輩所可企及的。可見,就是拍皇帝的馬屁,也得有本事,否則,有可能“吃不了,兜著走”。所以,古話才會有“伴君如伴虎”這樣的警句。

【補充說明】

宋濂十分強調文章的教化作用。在《文說贈王生黼》中,一開頭就說:“明道之謂文,立教之謂文,可以輔俗化民之謂文。”在《曾助教文集·序》中更說:“天地之間,萬物有條理而弗紊者莫不文,而三綱九法,尤為文之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