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石記

吳 寬

石之產於吳者①,奇形怪狀,不可盡述。良工采之,好事者賞之,君子則藐之。

於此有石焉,頑然數尺,重而不奇,蠢而不怪,盡山中皆是物也。良工棄之,好事者藐之,君子則賞之。豈徒賞之,又從而貴之,敬之,視其物殆與魯璜秦璧等②。非物也,人也。

蓋當漢末,吳郡陸公績仕於孫氏③,為鬱林太守。相傳泛海歸吳,舟輕恐覆,取巨石為裝。蓋其廉如此。公家婁門之內,臨頓裏之北,石留民家,至今猶存,而埋沒土中,僅露其背。過者猶能指而稱之曰:“此漢陸公鬱林石也。”然未有表識之者。

今監察禦史胙城樊君祉巡按吳中④,聞而美之,謂知府史侯簡曰⑤:“先哲遺物,因宜表識,且有可以風厲乎人者在⑥。顧其石僻在東城,非官吏朝夕屬目之所,其為埋沒等耳。吾將有以置而立之。”侯以為然。

於是吳知縣鄺蹯、長洲縣丞王綸相與督役夫曳至察院之側⑦,作亭覆之,而樊君為名之曰“廉石”。

石始僻而通,久湮而顯,觀者哄然,足跡不絕,皆曰:“古之才禦史,必以揚清為事,樊君此舉,雖去之千四百年之人,猶且揚之,況且近者乎!”且禦史之職,在乎舉賢⑧。舉賢者可以激勸乎一時,石之不朽,雖至於千萬年可也,其有功於風紀甚大且久。

惟昔南中有貪泉焉⑨,飲之者見寶貨,以兩手攫而懷之。物之能移人心如此。今之廉石正與此戾⑩。自茲以往,凡過而視之者,其廉士固欣然摩挲愛玩,以益勵其操。若夫貪者,將俯首赧顏趨而過之(11),有不動心而改行者,尚得為人類也乎!

石之立為弘治丙辰四月(12)。越月而亭成。樊君既題其楣日“漢鬱林太守陸公廉石”,複別琢石請餘為記。餘美其事,故諾而助成之。

【注釋】

①吳:泛指江南地區。 ②魯璜秦璧:泛指寶石美玉。 ③吳郡陸公:陸績(187—219),字公紀,通天文、曆算,仕吳為鬱林(治所在今廣西桂平西南)太守,有廉潔之聲。 ④胙城:指河南延津縣。 ⑤史侯簡:姓史名簡,生平不詳。侯,尊稱。 ⑥風厲:教育激勵。 ⑦察院:此指監察禦史樊祉的官署。 ⑧舉賢:明代監察禦史,“主察糾內外百司之官”,亦有推舉好官的任務。 ⑨貪泉:傳說廣州附近的石門有水名貪泉,人飲此水,廉士也會變貪。 ⑩戾:相反。 (11)赧(nǎn蝻)顏:因羞愧而臉紅。 (12)弘治丙辰:公元1496年。

【作意】

記“廉石”的來曆及為之立亭旌表的情況,意在懲貪勵廉。

【鑒賞】

三國吳時,陸績在鬱林郡做太守,卸任的時候,他取海路回家,因東西不多,怕船太輕,經不起風浪,便裝了一塊壓艙石回來。此事一經傳開,人們紛紛讚揚陸的廉潔。此事的真偽姑且不去考證,但吳寬卻用這塊石頭做了一篇很好的文章,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開頭就出手不凡。他從三種人對待兩種石頭的不同態度談起,對比十分鮮明:吳中的奇石,可用於觀賞,是造園的好材料,故“良工采之,好事者賞之”,但君子則“藐之”;而一塊據說是陸績從廣西鬱林帶來的極平常的頑石,因為山中到處都是,大約隻能用來造房子,打地基,故為良工所棄,為好事者所不齒,但君子則不但“賞之”,還貴之,敬之,把它看得如同名貴的寶石璧玉一般。為什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差?原來並非石頭有什麽稀罕,而是石頭上體現了人的一種精神,一種品質:廉潔。

說起封建社會官吏的“廉潔”,人們馬上會想到“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民諺。在那種無官不貪的體製下,盡管皇上經常上演懲貪勵廉的滑稽戲,老百姓則早已看透了這種把戲的騙人實質。不過,我們也不能完全排斥,在那個時候,的確很有一些律己甚嚴的官吏,是能夠清廉自守的。譬如《明史》海瑞本傳載,海瑞死後,僉都禦史王用汲到他家去看,隻見“葛幃敝籯,有寒士所不堪者”,感動得流出了眼淚。陸績在鬱林做太守,也許是因為那兒太窮,無東西可刮,也許是良心發現,不忍在窮百姓頭上開刀,也許是別的原因,但總之,他回來時行李沒有超重總是事實,這是值得人欽佩的。

這樣一塊有價值的石頭,僅僅讓它為清官壓一次艙,未免可惜,所以,有眼光的監察禦史樊祉要把它從泥土中挖出來,建成亭子把它供起來,讓它發揮無言的教育作用,使廉者更砥礪其節操,而貪者也會因此“動心而改行”。

作者對廉石的作用寄予了過大的希望,甚至認為禦史舉賢隻能激勸於一時,而不朽的廉石可以激勸於“千萬年”。這當然是很理想化的。其實,到亭子裏來看石頭的人,“哄然”不絕,許多人是做給上司看的。他們讚揚禦史的立石舉動,明顯帶有拍馬屁的嫌疑。天知道這些絡繹不絕的“參觀”、“取經”者心裏真正想的是什麽!

為官之貪與廉,個人品質當然是重要的。據說晉代的吳隱之清廉自守,到廣州任刺史時,路過貪泉,偏不信這個邪,不但飲了此水,還作詩道:“古人雲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詩雖不足道,但此誌固可嘉。而且他的確並未因飲貪泉而變貪,反而清操愈厲。可見貪泉之說,不過是貪者自己或他人為之開脫的一個由頭罷了。同樣,廉石的作用也不過如此。真正要根除貪汙,培植廉士,主要還得從製度上下手才行。

當然,不管怎樣,隻要吳寬他們不是別有用心地借此營私,他們的作為總是值得人們尊敬的。貪者們如真能在廉石麵前“俯首赧顏趨而過之”,動心而改行,那真是功莫大焉!那些“不動心而改行者”,被吳寬罵作不得為人類後,說不定倒會有一點“動心”呢。

【補充說明】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寬學有根柢,為當時館閣巨手。平生最好蘇學,字法亦酷肖東坡,縑素流傳,收藏家珍如拱璧(書原標點為:字法亦酷肖,東坡縑素流傳收藏家珍如拱璧。似誤)。其文章和平恬雅,有鳴鸞佩玉之風,詩筆更深厚鬱,追蹤作者。蓋成、弘之際,正文體極盛之時,有楊士奇等以導其波瀾,有李東陽等以為之推挽,而寬之才雄氣逸,更足以籠罩一時,明代中葉以還,吳中文士未有能過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