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壞於宋論

祝允明

祝子曰①:凡學術盡變於宋,變輒壞之。經業自漢儒迄於唐,或師弟授受,或朋友講習,或閉戶窮討②,敷布演繹③,難疑訂偽,益久益著。宋人都掩廢之④,或用為己說,或稍援他人,皆當時黨類⑤。吾不知果無先人一義一理乎,亦可謂厚誣之甚矣!其謀深而力悍,能令學者盡棄祖宗,隨其步趨,迄數百年不寤不疑而愈固。我太祖皇帝洞燭千古,令學者治經用古注疏⑥,參以後說,而士不從也。

嗚呼!試一閱兩漢魏晉六代隋唐遵聖之學,其義指、理致、度數、章程為何等精密弘博⑦!宋人之勞,不見何處及之?況並之又況以為過之乎?此非空言可強辯解也!

【注釋】

①祝子:祝允明自稱。 ②窮討:極力鑽研。 ③敷布演繹:展開發揮,推廣發明。 ④掩廢:遮蓋而廢止。 ⑤黨類:同類。 ⑥治經:學習研究經書。 ⑦章程:文章作法。

【作意】

認為經學大盛於漢唐而壞於宋。

【鑒賞】

以一篇不到三百字的短文罵倒一個朝代的學術,作者的“狂”態的確可掬。作者還在另一篇文章中石破天驚地提出“詩死於宋”論,認為宋詩“以議論為高,大率以牙駔評較為儒,囂訟嘩訐為典,炫耀怒罵為詠歌……千年詩道,至此而滅亡矣,故以為死”。他何以對宋代如此深惡痛絕呢?這裏有著深刻的曆史背景。

原來程朱理學在明初由於得到官方的支持而大大加強,宋濂等人的“文道合一”說,又使之彌漫於學術、創作各個領域,以至於明初一段時間內,整個社會充斥著程朱理學的教條。陳腐的說教,言行不一的虛偽作風,窒息著人們的思想,許多人已經習以為常,香臭不分了。這時,祝允明大膽喊出“學壞於宋”,對統治思想文化界數百年的程朱理學給予堅決的否定,猶如萬馬齊喑時的一聲呐喊,無邊黑暗中的一線光明,令人振奮,給人以鼓舞。

以文論文,本文頗多紕漏,最大的毛病是簡單武斷,立論與論證都有所偏頗和不足。即如“凡學術盡變於宋,變輒壞之”便難以服人,因為一是學術並未盡變於宋,而仍有不少被宋儒所師承;二是“變”並不一定“輒壞”。從學術發展的角度看,“變”是正常的,應該的,不變倒是成問題的。又認為宋人“謀深而力悍,能令學者盡棄祖宗”,也是不盡符合史實的。至於說朱元璋“洞燭千古”,要學者治經用古注疏雲雲,更是拍馬抑或掩飾之言,因為定朱熹的《四書集注》為科舉考試必備書的正是朱元璋其人!

盡管如此,這篇矯枉過正的激憤之文,其價值、其在曆史上的功績仍不可滅。即使說它是開徐渭、李贄等人思想解放的先聲,也不為過吧。文章雖短,但氣勢逼人。以漢唐與宋作對比,漢唐一切都好,而宋則一切都不好。指責宋儒的最大罪狀是“掩廢”漢唐久經考驗的學術,而以個人或小圈子裏的意見取代,並很有迷惑力,而重點其實是落在“數百年”後的學者的迷信與盲從上。矛頭所向,當然是明代的衛道士們了。他認為自漢迄唐的“遵聖之學”在義指、理致、度數、章程方麵都無比“精密弘博”,而宋人是遠遠不及的,根本上談不到平起平坐,當然更說不上超過了。這也是針對明代道學家吹捧程朱理學的現實的。實際上這是一樁很難斷的公案,就是寫成一本書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而今企圖讓一篇幾百字的短文來擔此重任,當然是很吃力的。但作者很聰明、很巧妙地以一句“此非空言可強辯解也”作結,讓你無話可說,實在是一種略帶蠻橫的可愛。

【補充說明】

皇甫汸《祝氏集略·序》謂祝允明“性靈夙拔,機敏默成。五歲而手作徑寸之書,九齡而目兼數行之覽。稍長,益篤於學,夏無卷帷,冬有穿榻,遂綜貫百氏,銓析九流,窮鏡玄緇,覃研緗素,雖輶使未譯,《爾雅》闕載,靡不究而習其說焉。其為文也,芳腴融於心極,雕繢暢於辭鋒,取無竭源,叩有餘響。分吏占牘,則十紙互通;對客揮毫,而千言立就。同時乃有楊儀曹之博極,都太仆之衝淡,徐迪功之俊婉,唐處士之縱誕,公特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