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東陽馬生序

宋 濂

餘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餘,餘因得遍觀群書。

既加冠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遊,嚐趨百裏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②。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嚐稍降辭色。餘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複,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餘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餘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穀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③,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綺繡,戴珠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④,煜然若神人;餘則縕袍敝衣處其間⑤,略無慕豔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餘之勤且艱若此。今雖耄老⑥,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於餘者乎?

今諸生學於太學⑦,縣官日有廩稍之供⑧,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⑨,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餘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餘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餘朝京師,生以鄉人子謁餘,撰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與之論辯,言和而色夷。自謂少時用心於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餘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謂餘勉鄉人以學者,餘之誌也;詆我誇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餘者哉!

【注釋】

①加冠:古代男子二十歲時要行冠禮,表示從此成年。 ②先達:前輩。《明史》本傳稱宋濂曾“就學於聞人夢吉,通五經;複往從吳萊學;已遊柳貫、黃之門,兩人皆亟遜。” ③媵(yìnɡ映)人:侍婢。 ④容臭(xiu袖):香袋。 ⑤縕袍:以麻絲為絮的袍,是窮人穿的衣服。 ⑥耄(mào茂):八十歲、九十歲稱耄,這裏泛指年老。 ⑦太學:古代的大學,明初又稱國子學。 ⑧廩稍:朝廷供應的膳食費用。 ⑨司業:學官名,與博士均為太學教官。

【作意】

以親身經曆告訴東陽馬生為學之難,勉勵青年學子隻有刻苦學習才能有所成就。

【鑒賞】

這是一篇別開生麵的“序”。序又作敘,本來是用來推薦或評價一部著作的文體,因為往往放在前麵,故叫作序。但是後來發展成為所謂贈序體的文章,與推介著作已完全沒有關係。本文就屬這種性質。

說它特別,主要就是它的絕大部分篇幅都集中在介紹作者自己求學的經曆和經驗,而對於要“送”的東陽馬生隻是最後略帶幾筆。通篇可以說是喧賓奪主,借題發揮,但又語重心長,情真意切,使人感覺到,一個略帶得意的藹然長者的形象躍然紙上。

宋濂與劉基、葉琛、章溢被稱為明代開國四先生,對於朱元璋坐穩皇帝寶座,有不可磨滅的功勞。有一次,朱元璋當眾表揚宋濂說:“宋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嚐有一言之偽,誚一人之短,始終無二,非止君子,抑可謂賢矣。”雖然,曾經因為他孫子牽涉到胡惟庸的案子,差點被殺頭,但他畢竟能在猜忌峭刻的朱元璋手下混得個善終,大為不易。這方麵的是非姑且不論,單以“嗜學”這一點而論,宋濂的確有許多過人之處,值得後人欽敬。《明史》本傳稱他“自少至老,未嚐一日去書卷。於學無所不通,為文醇深演迤,與古作者並。在朝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典,朝會宴享律曆衣冠之製,四裔貢賦賞勞之儀,旁及元勳巨卿碑記刻石之辭,鹹以委濂,屢推為開國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門乞文者,後先相踵”。對照本文中他所說的“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雖不免有點沾沾自喜的味道,但說的確是實話。

這篇序,圍繞“嗜學”從正反多方麵做足文章。先以大量篇幅介紹作者“嗜學”的情況:首先是刻苦自學,突出的是借書,抄書。天寒地凍,弄得硯台冰堅,手指僵直,也不肯罷休。加上借書時守信用,故得博覽群書。其次是謙虛求教。他不以書本知識為滿足,還千方百計求師受教。為了拜求名師,他不惜步行百裏以外去“叩問”;名師身邊學生很多,他就耐心等待;碰到老師不高興,受到“叱咄”,不但不敢還嘴,反而“色愈恭,禮愈至”,等老師高興時,再行請教。這樣,終於感動了老師,使他“卒有所聞”。最後,他提出,貧而嗜學的人除了“勤且艱”之外,還要有不亢不卑的骨氣,不要在那些紈絝子弟麵前有自愧弗如的感覺。物質生活雖然窮,“口體之奉不若人”,但隻要自己的學問可以驕人,就足以自樂。這樣,不僅求得了心理的平衡,而且尋得了前進的動力。

為了突出自己嗜學的精神與經驗,他又以當時太學的諸生作對比,指出他們雖然客觀條件大為優越,無凍餒之患,無奔走之勞,老師和書本都擺在麵前,但仍學而無成,其根本原因,並不是天分差,而是心不專造成的。這個道理可謂一針見血,古今相通。

在一褒一貶之後,最後才帶出東陽馬生,他雖也在“太學”,但與別人不一樣,是一個“用心於學甚勞”的青年人。作者在以鄉人的身份給以勉勵後,仍不忘為自己辯解一番,是返照前文的極好結尾。

人不怕少學,不患無師,關鍵是自己要有嗜學之誌,百折不撓,堅定不移,從學與問兩途入手,天分再差也會有所成就。宋濂的這篇序,就是一篇現身說法的極有說服力的《勸學篇》。

【補充說明】

宋濂為楊維楨寫的《墓誌銘》中說:“文人者,挫之而氣彌雄,激之而業愈精;其嶷立若嵩華,其昭回如雲漢;衣被四海而無慊,流布百世而可征,是殆天之所相以彌綸文運”,也可以看作是夫子自道。另外,他又一貫強調,文人不能為作文而學習,而首先要學聖賢之為人:“聖賢不可見矣,聖賢之為人,其道德仁義之說存乎書,取而學焉,不徒師其文而師其行,不徒識諸心而征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