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家文鈔總序

茅 坤

孔子之係《易》,曰:“其旨遠,其辭文。”斯固所以教天下後世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門之士,顏淵、子貢以下,並齊、魯間之秀傑也。或雲:身通六藝者七十餘人①,文學之科並不得與,而所屬者僅子遊、子夏兩人焉②。何哉?蓋天生賢哲,各有獨稟,譬則泉之溫,火之寒,石之結綠③,金之指南④。人於其間,以獨稟之氣而又必為之專一,以致其至。伶倫之於音⑤,裨灶之於占,養由基之於射,造父之於禦,扁鵲之於醫,僚之於丸,秋之於弈,彼皆以天縱之智加之以專一之學,而獨得其解。斯固以之擅當時而名後世、而非他所得而相雄者。

孔子沒而遊、夏輩各以其學授之諸侯之國,已而散逸不傳;而秦人焚經坑學士⑥,而六藝之旨幾輟矣⑦。漢興,招亡經,求學士,而晁錯、賈誼、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班固輩始乃稍稍出⑧,而西京之文,號為爾雅。崔、蔡以下⑨,非不矯然龍驤也⑩,然六藝之旨漸流失。魏、晉、宋、齊、梁、陳、隋、唐之間,文日以靡,藝日以弱,強弩之末(11),且不及魯縞矣,而況於穿劄乎?

昌黎韓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從而和之,於是始知非六經不以讀,非先秦兩漢之書不以觀(12)。其所著書、論、序、記、碑、銘、頌、辯諸什,故多所獨開門戶,然大較並尋六藝之遺,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貞元以後(13),唐且中墜;沿及五代兵戈之際,天下寥寥矣。宋興百年,文運天啟,歐陽公修從隋州故家覆瓿中偶得韓愈書(14),手讀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經博古為高,而一時文人學士彬彬然附離而起。蘇氏父子兄弟及曾鞏、王安石之徒,其間材旨小大、音響緩亟雖屬不同,而要之於孔子所刪六藝之遺,則共為家習而戶眇之者也(15)。

由今觀之,譬則世之走騕褭騏驥於千裏之門而中及二百裏、三百裏而輟者有之矣(16),謂塗之薊而轅之粵則非也(17)。世之操觚者往往謂文章與時相高下,而唐以後且薄不足為。噫!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時,非所論也。其間工不工,則又係乎斯人者之稟與其專一之致否何如耳。如所雲,則必太羹玄酒之尚,茅茨土簋之陳(18),而三代而下明堂玉帶、雲罍犧樽之設皆駢枝也已(19)!孔子之所謂“其旨遠”,即不詭於道也;“其辭文”,即道之燦然若象緯者之曲而布也。斯固庖犧以來人文不易之統也(20),而豈世之雲乎哉!

我明弘治、正德間,李夢陽崛起北地,豪雋輻湊,已振詩聲,複揭文軌,而曰:吾《左》、吾《史》與《漢》矣。已而又曰:吾黃初、建安矣。以予觀之,特所謂詞林之雄耳,其於古六藝之遺,豈不湛**滌濫而互相剽裂已乎!

予於是手掇韓公愈,柳公宗元,歐陽公修,蘇公洵、軾、轍,曾公鞏,王公安石之文而稍為批評之,以為操觚者之券,題之曰《八大家文鈔》,家各有引,條疏如左。嗟乎!之八君子者,不敢遽謂盡得古六藝之旨,而予所批評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義所揭,指次點綴,或於道不相戾已。謹書之以質世之知我者。

【注釋】

①六藝:即六經,指《禮》、《樂》、《書》、《詩》、《易》、《春秋》,《樂》今佚。 ②文學之科:孔子門下分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其中文學隻有子遊、子夏兩人。 ③石之結綠:似指石上可長青苔之意。 ④金之指南:指磁鐵有指南的特性。 ⑤“伶倫之於音”七句:均指古代在某一領域有專長的人。伶倫,傳說中為黃帝作律的人。裨灶,春秋時鄭國人,善占卜。養由基,春秋時楚國大夫,善射。造父,周穆王時人,善駕車。扁鵲,傳說中黃帝時的良醫。僚,《莊子》中所載古時善弄丸者。秋,《孟子》所載古時善下棋的人。以上各句似從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中化出。 ⑥“秦人”句:指秦始皇焚書坑儒。 ⑦輟(chuò綽):中止。此指失傳。 ⑧“晁錯”句:這七人均是西漢著名的作者。 ⑨崔、蔡:崔瑗、蔡邕,東漢著名書法家、作家。 ⑩龍驤:比喻氣概威武。 (11)“強弩”三句:意強弓開出的箭到了最後已無力量,連魯國生產的很薄的絹也穿不透,更何況穿透鎧甲上的葉片呢? (12)“非先秦”句:韓愈《答李翊書》:“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 (13)貞元以後:似應指永貞、元和以後,即韓、柳以後。 (14)“歐陽公”句:見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 (15)眇:細看。 (16)騕褭 (yǎoniǎo杳鳥):駿馬名。 (17)“塗之薊”句:亦南轅北轍之意。 (18)茅茨土簋(ɡuǐ鬼):茅屋與土製的盛器。 (19)明堂:古代天子祭祀、慶賞等活動的場所。雲罍(léi雷)犧樽:帶雲紋的酒器。駢枝:駢拇枝指,意屬多餘。 (20)庖犧:即伏羲氏,上古帝王。

【作意】

闡述孔子以來“文以載道”的傳統以及選評《八大家文鈔》的本意。

【鑒賞】

明代前、後七子倡導複古,以“文必秦漢”相號召,且多從形式模仿方麵下功夫,以至有些人弄得文章古奧生澀,詰屈聱牙,令人不忍卒讀。嘉靖初年,唐順之、王慎中等人在走了一段追求形式的彎路後,改弦更張,提倡學習唐宋“本色”散文,並主張“直據胸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抨擊徒然在形式上學秦漢的文章,不過是“影響剿說,蓋頭竊尾,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作大賈之飾,極力裝做,醜態盡露”。比唐順之略小但對唐甚為佩服的茅坤,自己喜愛唐宋古文,並且花了不少力氣,編選了一百六十四卷之巨的《八大家文鈔》作為對唐、王等“唐宋派”的支持。這篇《總序》就是闡述他編選該書的指導思想的。

通篇以孔子的“其旨遠,其辭文”為最高指示立論,理出了一條“文以載道”的傳承脈絡,明確提出了“文特以道相盛衰”,而不應“與時相高下”的主張。他認為,孔子的兩句話,是教天下後世寫文章的人的最高準則,但是,真要做到這一點卻並不容易。孔子的優秀弟子七十二人中,文學一科稱得上有名氣的也不過子遊、子夏兩人。所以,能夠實踐孔夫子教導的人,一是要有天賦的“獨稟之氣”,二是要肯進行“專一之學”,才能“獨得其解”,做出卓越成績。

接著,作者理出了一條“文特以道相盛衰”的線索,認為從孔子到明以前,總的是每況愈下、一代不如一代的,隻有三段時間略有起色:一是西漢時出了晁錯等一批大家,“號為爾雅”;二是中唐韓、柳使漸漸流失的六經之旨又得到振興;三是宋代的歐陽修、三蘇、曾、王等人使孔子的“六藝之遺”,又變得“家習而戶眇”。對於明代前七子的代表李夢陽所謂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複古論調,茅坤是大不以為然的。認為李所標榜的“吾《左》、吾《史》與《漢》矣”,“吾黃初,建安矣”,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充其量,他不過是“詞林之雄”罷了,而與孔子的古六藝之遺是相差太遠了。因為他反對“文章與時相高下”的觀點,而主張文章隻與“道”密切相關,同時代無關。不過,平心而論,他突出唐宋,而反對別人的突出秦漢,其實還是對“時”並非“非所論也”,隻不過隻準他“論”,不準別人“論”而已。試想,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就是要複到秦漢時代去,為何李、何要複到秦漢反而不成了呢?豈非有點自相矛盾?有人說,明代的門戶之見幾乎無所不在,於此也可略知一二。

作為選本的最終目的其實隻有一個,就是企圖通過編選、批評八大家之文來揭示“古六藝之旨”,至少使之“於道不相戾”。用心不可謂不良苦,但是他的評點,基本上停留在表麵的、形式上的“法”上麵,結果從一個片麵走入了另一個片麵。正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說:“自李夢陽《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漢,而秦漢為窠臼;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機調摹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不過,不管怎樣,因為他的這個選本,“唐宋八大家”之名不脛而走,名聲大振,他的功勞是不可磨滅的,韓、柳等人地下有知,亦應大感欣慰了。

【補充說明】

茅坤選此書,多有反對者。明吳應箕《答陳定生書》說茅坤的“評古文”,“最能埋沒古人精神”,“自謂得古人之精髓,開後人之法程,不知所以冤古人、誤後生者,正在此。”清袁枚在《書茅氏八家文選》中幾乎全盤否定他的選評。認為“文莫盛於唐,僅占其二;文亦莫盛於宋,蘇占其三”,是選擇不當;對他“所講起伏之法”,“尤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