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溷生傳

童 軒

治溷生①,不知何許人。始來京師,僦屋以居其妻子②。頗知書,懵然無為。嚐謀諸婦曰:“京師甲第連甍③,高者翬飛④,低者麟次,皆有匽舍其中⑤,吾顧無他能,將求治溷以為業,不識可乎?”婦曰:“唯唯。”

生乃置溲器二、臿一⑥,恒冠幘曳履,負器荷臿,日往富貴者之門為之治溷。治溷一輒取錢數文。人見其巾幘類儒生也,因呼為“治溷生”。生聞而喜曰:“甚善名我。”乃益勤其業,日治數溷,得錢數十文,雖身陷淄汙、顏麵淟涊、須眉穢濁⑦,亦不少惜也。莫則以錢市酒肉⑧,施施從外歸⑨,相與婦子醉飽酣歌以為樂。旦則複出,莫歸複如之。

如是者累年,將以為起家之業,子孫可世守而弗易也。有見而哀之者曰:“汝何至為是也。汝冠儒,必且知書,要必博古今,潛道德⑩,抗浮雲之誌(11),礪清風之節,以與古之賢人哲士照耀後先,斯於儒服為稱。審不能焉(12),則必吐奇出策,樹立功名,以與時之忠臣義士爭雄並馳,斯亦無愧於儒也。又不能焉,則求老農老圃而往師之,亦足給以自活。汝何至為是耶!且古之君子敦廉潔之行,明取舍之分,雖以朝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苟非道義,其視千駟萬鍾若將浼己而不顧視(13),況汝之裳不潔,觸穢臭困懷中顙如是(14)!使其人見之,必將掩鼻而疾走矣。汝何至為是耶!”

生聞而笑曰:“吾業非汝所知也!且子謂博古今、潛道德、吐奇出策、樹立功名,非勞心者不能也。農圃之事,暑雨祈寒,終歲勤動,非勞力者不能也。且勞心者道德之傳,必係乎天;功業之建,必因乎時。彼欲強而行之,人皆罵為迂蚩者耳(15)。至若勞力農圃,苟或水旱不得,則饑饉相仍,卒至窮困轉徙。是則道之不行,不免招尤而速謗;農之不獲,不免啼饑而號寒。孰與吾之治溷:內不勞於心,外不勞於力,負吾器,荷吾臿,窺甕小大淺深從而鍬锘焉(16),從而陶宂焉(17)。少用其勤則剩獲其利,歸而持酒肉,而吾婦子又醉飽。嘻嘻,視彼勞心力而無成者,真所謂迂蚩者耳!子何足以知吾業乎!今夫駢拇枝指、懸疣附贅(18),固出性而成於形也,子又何以能使吾改其業乎!”

童氏曰:“治溷之事,其視道德功業,固不待辨,雖五尺童子亦皆知薰蕕高下也(19)。然生方視以為得計,反指勞心力者日為迂難而不為,何其言之狂悖若是(20)!吾聞古有逐臭之夫(21),豈其人耶?不然,則惑於廁鬼而為之也。於乎(22)!廉者不飲盜泉之水(23),賢者不受嗟來之食(24),況欲治溷以求其活邪!”

【注釋】

①治溷(hùn渾)生:掏糞人。溷:廁所。 ②僦(jiù就):租。 ③甲第連甍:豪華的府第相連。甍:屋脊。 ④翬(huī灰)飛:形容宮室壯麗。 ⑤匽(yǎn眼)舍:廁所。匽,儲汙水的坑。 ⑥溲器:盛糞便的器皿。臿(chà岔):鍬。 ⑦淄汙:黑色汙泥。洪澀(tiǎn niǎn舔碾):汙濁。 ⑧莫(mù目):通“暮”。 ⑨施(yí移)施:喜悅自得的樣子。 ⑩潛:高深。 (11)抗(kánɡ扛):承擔,擔任。 (12)審:確實。 (13)浼(něi每):玷汙。 (14)顙(sǎnɡ嗓):額。 (15)迂蚩:迂腐、癡呆。 ( 16)锘(nuò諾):似應為“掿”:握、捏。 (17)陶宂:用陶器盛裝滿出來的糞便。宂,同“冗”,多餘。 (18)駢拇枝指、懸疣附贅:均是人體上多餘的東西,比喻天生多餘之物,語出《莊子)中的《駢拇》篇與《大宗師》篇。 (19)薰蕕(yóu猶):香草與臭草,比喻善與惡。 (20)狂悖:狂妄背理。 (21)逐臭之夫:喜歡臭的人。語出《呂氏春秋·遇合》。 (22)於(wū烏)乎:同“嗚呼”。 (23)“廉者”句:事見《淮南子·說山訓):“曾子立廉,不飲盜泉。”盜泉故址在今山東泅水。 (24)“賢者”句:事見《禮記·檀弓下),說明有德行的人不吃帶有侮辱性的施舍物。

【作意】

為治溷生立傳,客觀上表彰其自食其力的精神,但似不甚讚成其所作為。

【鑒賞】

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奇文。

首先,它給我們介紹了一個“奇人”:京師一個敢於藐視世俗偏見、認認真真以掏糞為業的讀書人。此人頗有自知之明,沒有半點知識分子的清高。眼看在京師“懵然無為”,找不到好的工作,決心為京師的大戶人家幹掏糞的工作,根本沒有嫌髒嫌臭之類的思想鬥爭。倒是很有點民主作風,先與他的妻子商量,征得她的同意,一旦決定,便兢兢業業於掏糞工作,“雖身陷淄汙、顏麵淟涊、須眉穢濁,亦不少惜也”。人家見他儒服而治溷,就叫他“治溷生”,其中也許含有輕侮或調侃的成分,但他覺得名實相符,不以為忤,反以為榮,聽了十分高興,說是這個名字取得很好,並且“益勤其業”。這種境界絕不是一般讀書人所能達到的。

其次,它向我們提供了一篇“奇論”:借治溷生之口,充分肯定了服務性行業的重要與價值。那個“見而哀之者”對治溷生的責難,完全是一種陳腐的論調,其中心意思是:讀書人要麽走讀書做官之路,實在不行,可向老農老圃學習,種田種菜度日,就是不能幹這種掏糞的髒活。三句“汝何至為是耶”,活畫出他那居高臨下,自以為高貴有優越感的麵目。但是,治溷生並不買他的帳。他沒有半點自卑感,當然不會自慚形穢,所以,他便笑著對此人加以駁斥。他認為,走讀書做官的勞心者之路與務農的勞力者之路,都太累,且都要受到天時、地利等諸多限製,稍一不慎,便難免身敗名裂、啼饑號寒。隻有他從事的這種服務業,“內不勞於心,外不勞於力”,隻要努力工作,便可得到溫飽。可以說,他是較早明確認識到如今所謂“第三產業”的作用與價值的人,也是較早不以職業論貴賤成敗而充分肯定並熱愛“第三產業”的人。他之所論,除對勞心、勞力者的評價不無偏頗外,對服務業、尤其是對掏糞這樣的髒活的肯定,至今仍不失其現實意義。

其三,是讓我們看到了作者的奇怪立場。作者前麵寫治溷生,完全是歌頌的、肯定的筆墨,但最後的評論,則連那個責難者的水平都不如。把治溷生的據理反駁視為“狂悖”,而且與什麽不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拉在一起,完全是文不對題的論調。認為治溷求活較之嗟來之食之類更次一等,實在是該把那“狂悖”的帽子奉還於他的。

【補充說明】

沈周有《題〈清風亭稿〉後》詩曰:“一編新寄自嚴州,洗眼開心讀不休。夜月有輝生白璧,春風無跡動黃流。潮陽遣鱷多高思,蜀道聞鵑足遠憂。落落乾坤雅音在,獨憐絕唱少人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