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孔子像於芝佛院①

李 贄

人皆以孔子為大聖②,吾亦以為大聖;皆以老、佛為異端,吾亦以為異端③。人人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所聞於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所聞於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聖則吾不能”④,是居謙也;其曰:“攻乎異端”⑤,是必為老與佛也。

儒先億度而言之⑥,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朦聾而聽之⑦。萬口一詞,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誦其言”⑧,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至今日,雖有目,無所用矣!

餘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既從眾而聖之,亦從眾而事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於芝佛之院。

【注釋】

①芝佛院:在湖北麻城縣東約三十裏,李贄辭官後曾在此講學、著書十餘年。 ②大聖:偉大的聖人。自漢代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以後,儒家地位日隆,孔子也被越抬越高,明世宗嘉靖九年(1530)定諡號為“至聖先師”。 ③異端:這裏指不符合儒家的思想和理論。 ④聖則吾不能:孟子引用孔子的話,見《孟子·公孫醜》。 ⑤攻乎異端:孔子的話,見《論語·為政》。 ⑥儒先:儒家先輩。億度:主觀猜想。億:同“臆”。 ⑦朦聾:同“朦朧”。 ⑧“徒誦其言”四句指出父師、儒先等輩生吞活剝孔子的話、不懂裝懂的情況。

【作意】

諷刺宋元以來的道學家貴耳賤目、盲目吹捧孔子,攻擊佛、老的無知與可笑。

【鑒賞】

李贄是明代一大怪傑,是一個敢與傳統思想唱反調,公然倡導個性自由、思想解放的思想家、文學家。他堅持獨立的思想、獨立的人格,不肯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人雲亦雲,又不肯泯滅良知、作偽欺世,所以弄得為世所不容。但可貴的是,即使不為世所容,他也不違心地作出妥協,而是堅持己見。他的著作取名為《藏書》、《焚書》,就是表明了他不與世苟合的堅決態度。

這樣一位思想家,《明史》竟然沒有他的本傳,隻在耿定向的傳中給了他幾行的地位,且多為貶詞,攻擊他“專崇釋氏,卑侮孔孟”雲雲。其實,李贄雖然在許多文章中表示了對孔子及其信徒的不敬,但他並不是要“打倒孔家店”,他隻是不願看到一個被人們神化的孔子,而希望把孔子置於與自己平等的地位上。在《讚劉諧》中,對於公然“敢呼仲尼而兄之”的劉諧給予高度讚揚,表達的就是這種要求平等的觀念。因為,在他心目中,“天下之人,本與仁者一般。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焚書·複京中友朋》)這種觀念,在那些別有用心地神化孔子的人看起來,當然就是驚世駭俗的“異端”了。

這篇《題孔子像於芝佛院》,重點批判的是那些“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對孔子盲目迷信的信徒們。他們有眼睛不看,有腦袋不想,隻是盲目地“唯上”是從,“從眾”為安:別人說孔子是大聖,自己就以為是大聖;大家說老、佛是異端,自己也就說是異端。但是這種“大家”的結論,並不是他們通過研究得出的,而隻是人雲亦雲,唯上是聽:自己是聽父師之教,父師又是聽之於儒先之教,而儒先則不過是拾取孔子的片言隻語而已。可怕的是,這種盲目的迷信有著廣闊的市場(“萬口一詞,不可破也”)、悠久的曆史(“千年一律,不自知也”),還有著很不老實的學風:明明是“徒誦其言”,不知其人,卻要說是“已知其人”;明明是“強不知以為知”,硬要說是“知之為知之”,仿佛是“真知”一樣。這樣一來,積非成是,真正持獨立見解的人,敢於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物並作出判斷的人,反而成了罪人。

最後“餘何人也”幾句,是反話正說,表麵說自己“從眾”對孔子既“聖之”,又“事之”,實際表明自己“有目”,對孔子有著自己的看法。在那樣一個對孔於的個人迷信異常濃重的時代,李贄這樣說,這樣做,的確需要思想家的睿智和勇氣。

【補充說明】

袁中道《李溫陵傳》:“或問袁中道曰:‘公之於溫陵也學之否?’予曰:‘雖好之,不學之也。其人不能學者有五,不願學者有三:公為士居官,清節凜凜,而吾輩隨來輒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學也;公不入(書為人)孝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輩不斷情欲,未絕嬖寵,二不能學也;公深入(書為人)至道,見其大者,而吾輩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學也;公自少至老,惟知讀書,而吾輩汩沒塵緣,不親韋編,四不能學也;公直氣勁節,不為人屈,而吾輩怯弱,隨人俯仰,五不能學也。若好剛使氣,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動筆之書,不願學者一矣;既已離仕而隱,即宜遁跡名山,而乃徘徊人世,禍逐名起,不願學者二矣;急乘緩戒,細行不修,任情適口,臠刀狼藉,不願學者三矣。”又,張岱《石匱書》卷二○三說:“李溫陵發言似箭,下筆如刀。人畏之甚,不勝其服之甚;亦惟其服之甚,故不得不畏之甚也。”顧炎武《日知錄》卷一八說:“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然雖奉嚴旨而其書之行於人間自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