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書論

祝允明

客入祝子書室,譽曰:“富哉,先師之淑萬世者其具夫①!”既而曰:“痛夫嬴政之賊聖典也②,不然,尚博厚矣夫!”

祝子曰:“聖訓在淑身不淑口③。吾見淑口也眾而身之鮮,吾不能一乎感,實懼倍焉。雖然,安得政更生,以終惠我。”

客驚曰:“怪哉!曷為宥其賊而又惠諸④?”祝子曰:“政不善燔,玉石俱炎,然而嬴氏博士之司不與也⑤。幸蒙賴漢家君臣,灰複燃,簡複漆⑥,今士身厥一辭不遷,必去小人、徒於君子者⑦,若克浸廣⑧,以臻厥全,可賢可聖,而奚其少!獨敗吾淑者,林林爾,吾力綿,弗能祛,思得呂氏之子之手而假之⑨!”

曰:“將燒者何?”祝子指數十篋曰⑩:“可燒也!”客試 之11,所謂相地風水術者,所謂陰陽涓擇蕪鄙者12,所謂花木水石園榭禽蟲器皿飲食諸譜錄題詠不急之物者,所謂寓言誌傳人物以文為戲之效尤嵬瑣者13,所謂古今人之詩話者,所謂杜甫詩評注過譽者,所謂細人鄙夫銘誌別號之文、富子室廬名扁記詠為冊者,所謂詩法文法評詩論文識見卑下僻繆、黨同自是者14,所謂坊市妄人纂集古今文字、識猥目暗、略無權度可笑者,所謂濫惡詩文、妄肆編刻者,所謂浙東戲文亂道不堪汙視者15,所謂假托神仙修養諸門下劣行怪者,所謂談經訂史之膚碎、所證不過唐宋之人、所由不過舉業之書者,所謂山經地誌之荒誕、塵遊宦曆之誇張者,所謂相形祿命課卜諸伎之荒亂者,所謂前人小說資力已微、更為剽竊潤飾、苟成一編以獵一時浮聲者,所謂纂言之凡瑣者,所謂類書之複陋者,所謂僧語道術之茫昧者,所謂揚人善而過實、專市己私、毀人短而非真公、拂人性者。問祝子曰:“斯何惡而去之?”祝子不應。又問:“子亦以科第之錄、場屋之業若贅疣然16,何不及之?”曰:“試錄者,國家用人之階,彰勸之具17,是王章也,非書也。科舉之作,士藉以應求,今工之斧斤也18,抑亦非文矣。不足去。”又問:“所將去若是,將不有甚於茲者乎?胡弗之睹?”曰:“下此者,吾弗有之矣:丹灶之方19,盜鄰也;房中之猥者20,**誨也——房中非邪妄,黃帝《內》、《素》言之21,史誌具之,第今傳非故策,悉穢妄耳;妖讖之文22,吾耳目無接也,吾安得有之而安得去之?”

客出,語人曰:“祝子悍哉!乃將是嬴政而欲用之23。抑猶惡其聲、徒口以侜我、將不複思假吾手以為政秉炬也乎24?”

【注釋】

①淑:原意為美好、善良,此作動詞用,意為使人美好、善良。具:具備。 ②嬴政:秦始皇。賊聖典:指焚書。 ③淑身不淑口:行動美好而不是嘴巴說得好。 ④曷為:為何。宥:原諒。這句意為:為何原諒他對書的傷害並稱讚他有恩惠? ⑤博土之司不與:有關博士所轄的書沒有燒。 ⑥灰複燃,簡複漆:指漢王朝重新收集、整理劫後之書的工作。 ⑦厥:其。 ⑧浸:通“漸”。 ⑨呂氏之子:即秦始皇。呂不韋曾獻趙女於其父,據說當時趙女已懷孕,後來生下了秦始皇。 ⑩篋:書箱。 11 :通“窺”,此指稍微看一下。 12涓擇:選擇 13嵬(wéi圍)瑣:猶“猥瑣”。 14黨同自是:以同黨和自己為是。 15浙東戲文:指南戲。 16科第之錄、場屋之業:科舉的試卷。 17彰勸之具:表彰和鼓勵的工具。 18斧斤:代指工具。 19丹灶之方:道家的煉丹術。 20房中之猥者:**之汙穢者。 21《內》、《素》:《內經》、《素女經》。 22妖讖之文:此指荒誕、迷信的文章。 23是:肯定。 24侜(zhōu周):欺騙。

【作意】

讀書重在明理做人,要學秦始皇,燒掉一切於世道人心無補的書。

【鑒賞】

祝允明也是明代的一個怪才。生下來比別人多一個指頭,故自號“枝山”。從小聰明,五歲就能寫徑尺的大字,九歲就會作詩,長大後博覽群書,為文思若泉湧,書法尤為人讚賞。但也大有懷才不遇之感,狎妓使酒,放浪形骸,亦好作驚世駭俗之論,以表示其憤世嫉俗的心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他的《祝子罪知錄》“好為創解,如謂湯武非聖人,伊尹為不臣,孟子非賢人,武庚為孝子,管蔡為忠臣,莊周為亞孔子一人,嚴光為奸邪”,簡直是一本專作翻案文章的書。

本文是一篇很能反映他這種心理的佳作。文章假借與進入他書房的客人對話,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與客人相反的意見。當客人稱讚他書房中藏書之富並感歎倘若不是秦始皇燒書,藏書一定還會豐富得多時,作者卻石破天驚地指出:“讀聖賢書在於用他們的美好教導來立身行事,而不光是用來武裝嘴巴。現在世界上嘴巴說得好聽的多而行動做得漂亮的少,那麽書多又有什麽用?如果有一個秦始皇複生,說不定最終對我反而有好處。”被曆代許多人罵了千百年的秦始皇焚書坑儒,得到了作者的肯定,豈不是“怪論”!所以客人大驚失色而又大惑不解,不知道作者何以不僅寬恕秦始皇的燒書罪行而且還要感謝他?作者的回答進一步生發了前麵的論題,認為秦始皇焚書錯在“玉石俱炎”,但有些書並沒有燒。所以漢室君臣搜集劫餘,很有益於今天的讀書人。倘若他們的工作做得更好,把燒了的書都搜全而有利於人們成為聖賢,那當然不嫌多,但現在書太多了,弄得大家都注重淑口而不淑身,自己無力抵製和改變這種情況,所以願意假秦始皇之手把它們燒掉。

當然,在他看來,今日的秦始皇焚書不能“玉石俱炎”,而要“善燔”,即隻燒那些該燒的東西。哪些書該燒呢?他借客人之口一口氣列舉了二十大類可燒之書,而有些大類中實際還包含了一些小類,真是“打倒一大片”!細細分析,這二十類作者認為可燒之書,有些是可喊冤枉的,譬如“所謂花木水石園榭禽蟲器皿飲食諸譜錄題詠不急之物者”、“所謂古今人之詩話者”之類,現今正甚為走紅而的確可以豐富人們的業餘生活和增添文章品種,似不應在罵倒之列。而相當多的東西則的確可以稱之為封建迷信、**荒誕、粗製濫造、誤人子弟的糟粕垃圾,焚之似不可惜。但作者對客人所問“斯何惡而去之”則避而不答,也許是打擊麵過寬,不好回答,也許是別有原因,不便回答,以“不應”輕輕帶過。這是他的聰明之處。對於舉業之文,作者雖視作贅疣,深惡痛絕,但並不劃為該燒之列,那理由也很別致:它們不是文章,而是“王章”,是工具,還夠不上資格。至於那些盜命的丹灶之方,誨**的**,興妖作怪的讖緯文章,他根本棄而不論,是比該燒之書更下一等的。不過,對於**之書,作者特地注明像黃帝《內經》、《素女經》之類的原作,並非邪妄。在一片“橫掃”聲中仍能有這點清醒頭腦,頗為不易。

從文章看,作者很像一個“非禮勿視”的衛道士,但生活中的他又是一個縱情酒色的佯狂之土,以至於有人想要他的字,往往買通妓女來達到目的。這種不一致的造成,是“雙重人格”?是憤世嫉俗?還是別的什麽?實難驟下斷語。但最後,他借客人之口承認自己“悍哉”,倒也誠實得可愛。

【補充說明】

顧磷《祝允明傳》稱祝“玩世自放,憚近禮法之儒”。祝自己《口號》詩中有“枝山老子鬢蒼浪,萬事遺來剩得狂”之句,對自己喜好酒色供認不諱。他自己科舉不利,但仍念念於功名。在《示續》的教子書中稱:“作好官,建勳名,固是門戶大佳事,要是次義。隻是不斷文書種子,至要至重。苟此業不墜,則名行自立,勢必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