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秦吉了
(清)浩歌子
劍南巨家蓄一婢[1],貌美而黠,主人頗寵之,不使與群婢伍。時某太守將致仕[2],以一秦吉了[3]相贈、絕巧惠,能作人言,主因命婢。司其飲啄[4],此外無餘事也。
一日,婢飼鳥。鳥忽言曰:“姊哺我,當得一好姊夫。”婢羞,撲之以扇,烏亦不驚。自是,鳥有所語,婢或戲而答之,或笑而詈之,習以為常,婢亦不甚介意。蓋婢獨居一室,鳥即懸其闥[5],喁喁[6]小窗,儼然伴侶,人亦莫得問焉。
又一日,婢浴於室,忽聞鳥呼曰:“姊姑好身體!”婢大恚,白身[7]往撲之。適鳥亦新浴,因馴,未閉其籠,竟振羽而出,繞屋周匝[8]。婢捉之倍亟[9],鳥忽洞穿窗紙,翱翔而去。婢遂倉皇無措,深懼主責,頓生狡獪——著衣後,即移籠於簷下,徑詣主前泣訴曰:“婢子偶不謹,閉戶澡身,不意為人所中傷,竟放鳥去。情甘罪責,死無怨。”主人素憐婢,且悉眾有妒心,果不究典守[10]’而反究他人。——其計亦譎[11]矣!既而莫得其主名,亦姑置之。
旬日後,婢奉主母命,往省同邑梁孺人[12]。其子名緒,猶未婚,方晝讀於齋中,俄而鳥飛集其案,作人語曰:“為君覓一佳配,盍往視諸?”緒驚而諦觀,則一秦吉了,因釋卷而逐之。鳥飛甚緩,蒔出院門,見有二八妖鬟[13],青衣紅裙,冉冉自外入,鳥忽失所在。緒睨女貌,美麗不群,乃托故尾之以行,直入內室,與母絮絮話言,始悉為某巨家婢,而姿容態度,嫻雅動人。婢見少年郎,亦時時顧之。兩情頗眷戀,但不能通片語。良久,婢自歸。既複主命,言[14]旋其室。空籠故在床側,瞥見前鳥瞑目拳足,憩息其上,大喜,如獲拱壁。將執之,複置諸樊[15]。鳥大噪曰:“予為姊奔波幾殆,幸得好姻緣,何猶欲以此困我耶?”婢奇其言,詰之。鳥一一緬述[16]。婢頓悟,遽斂其手,鳥亦不飛,止於榻上,謂婢曰:“予雖不能如昆侖[17]出姊於重垣之外,然姊之心事,非予莫與之傳。姊果有意乎?”婢靦腆不答。鳥作笑聲曰:“兒女之態固如是。慮有人來,予且去。”言已,振翮而飛,旋不見。
婢故慕緒之豐采,且恥為畫屏姬[18],反側中宵,不能自主。明日,鳥瞷[19]無人,又複爰止,婢招之即下。因言曰:“主人甚愛予,必不忍似珠彈雀[20];況梁生青年才俊,縱慕少艾,詎屑以婢妾充好逑[21]?費子苦心,恐事不諧,可奈何?”鳥解所言,兩翼旋作,至夕始返,乘昏複婢曰:“梁生之情見乎詞矣。”因誦其所吟曰:“不妨團扇白[22],隻喜玉顏紅;倘逐乘鸞[23]願,終應跨風同。”婢聞而心喜,遂以意授鳥,侵晨,複縱之去。
乃緒在蕭齋,日夕注念於婢,朝起仰視翔禽,頗似疇昔之鳥,因戲曰:“卿能語我町人[24]乎?當為汝立傳,俾與蘇武之雁[25]並傳。”語未已,鳥忽垂翅而下,集於粉垣,與緒對語,致婢相思之意並所慮之深。緒大悅,凶詰婢知書否,鳥答曰:“頗識之。”緒即立草數行,備敘渴衷[26],兼矢[27]永好。緘封而置之地,鳥即下而銜之,徑飛去。緒益駭歎其奇。
乃自此數日,不再見鳥,而婢之音耗頓絕。正悵望間,忽傳巨家有婢死,既已槁葬[28]。緒心動,疑而詢之,果即意中所屬者,大慟,兒失聲,而亦莫解其故。殊不知鳥銜箋去,婢見之,愧不能書,乃撤玉 [29]一事,畀鳥覆之,並告以父母所在,浼去物色之,啖以電金,則娥眉不難贖、鸞儔可立效矣。鳥唯唯,銜之高飛,至中途,突遭惡少試以彈丸,中其頰,鳥遂殞越[30],身命俱捐。居無何而婢之禍作。——初,巨家以色寵婢,將以列之小星[32],婢頗不願,退有後言[32]。迨婢以失鳥之故,嫁禍於人,雖未遭箠楚之威而同列者靡不側目[33],且慮其專房恃寵,行將長舌為災,遂群起而攻。聞其在室與鳥言,夜半不輟,乃誣以與人有私,播之主耳。主聞之,甚懷醋意,搜諸室內,得緒書,益為勃然,毒加拷訊。婢以事涉荒唐,無能自明,遍體瘡痍,奄奄待斃。主亦不待其死,生納諸棺,命仆瘞[34]之野。——此婢之絕命本末,在緒亦未深知,惟有愴懷埋玉[35],坐而傷神,不禁隱幾[36]而臥,忽夢一女子,羽衣蹁躚,直前斂衽曰:“妾即秦吉了也,與某家姊本同類。渠以善行,得以轉輪[37]為人,妾與之邂逅複聚,慮其辱於庸夫,敬以先容於君子。不意妾半途折翼,致姊竟遭鑠金[38],負屈重泉[39],良堪扼腕[40]。雖然,幸有生機,非君,孰與援乎?”緒夢中大喜,起而詢之。女子戟手[41]一指曰:“郊行百步,薛濤[42]墳固不遠也。”頓仆地,化為孤鶴,淩空而上……緒驚寤。即命仆馬,訪諸邑外。偶憶北堡村名,似合隱語,徑詣之。果得婢之葬處,而未。敢遽開。因假村中一席地,至夜,以利啖仆,同往啟之。所瘞固不甚深,及棺,靜伺,似聞呼吸之聲。亟破之,婢果複活。緒遂驚喜如狂。尢近有尼庵,卑禮叩之,緬陳其故。尼亦樂於為善,慨然許之。相與扶婢出穴,緒親負之以行,寄養庵中,資以薪水[43],然後歸。
月餘,婢竟光采如初。緒乃浼尼為撮合山[44],托言貧家之女,力白於其母。母往視之,雖一麵之識,頗能記憶。婢因泣訴其情,母素愛子,不拂其意,徑為之迎娶於家;且因婢故,不與巨家通[45]。巨家亦以婢故,杜絕往來。婢之蹤跡因以秘。惟緒念秦吉了之德,遇有捕獲者,必市而縱之,人鹹疑訝。至巨家中落,尼乃泄其春光[46],而說者遂得其梗概如右。
外史氏[47]曰:“青鳥[48]傳言,古今佳話,此婢獨何福消受?然以司鳥為職,其事甚雅,其貌亦必軼群[49],安在掌箋之紅線[50],不足為舉案之孟光[51]乎?但非梁生之情癡,縱令巧言如鳥,麗色如婢,恐未必念念不釋,況為青衣之卜競蹈發塚之嫌、幾摧開棺之罪如此哉!如有鍾情之士,必以緒為異人。”
(見《螢窗異草》)
〔1〕劍南:曆史上轄地不一,大致在今四川中部地區。巨家:豪富人家。 〔2〕致仕:當官退休。 〔3〕秦吉了:即鷯哥,能學人的語言。 〔4〕司其飲啄:飼養。 〔5〕闥(tà榻):小門。 〔6〕喁喁(yú yú於於):低聲細語。 〔7〕白身:**。 〔8〕周匝(zɑ紮):環繞一圈。 〔9〕倍亟:加倍地快。 〔10〕典守:看管的人。 〔11〕譎:狡詐。 〔12〕省:看望,孺人:原意為七品管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這裏可作為對婦女的尊稱。 〔13〕妖鬟:漂亮的小姑娘。 〔14〕言:語助詞,無意義。 〔15〕樊:鳥籠。 〔16〕緬述:細說。 〔17〕昆侖:唐裴 《傳奇·昆侖奴》中主人公俠客昆侖奴腳勒,他幫助主人的兒子崔生,從戒備森嚴的一品官家中救出其侍妾紅綃妓使他們結成夫婦,後被迫離去。 〔18〕畫屏姬:如畫屏上的女人,隻供人玩賞,轉指有錢人家的姬妾。 〔19〕瞷(jiàn賤):窺視。 〔20〕以珠彈雀:拿珍珠去彈麻雀,比喻以貴求賤,輕重倒置。典出《莊子·讓王》。 〔21〕好逑:這裏指妻子。 〔22〕不妨團扇白:這裏用的是晉代王釤與嫂嫂之婢女謝芳姿相愛的典故,意思是自己像手拿白團扇的王釤,並不會因為對方是婢女而嫌棄。 〔23〕乘鸞:用的是蕭史、弄玉的典故,表示希望成為真心相愛的夫婦。 〔24〕可人:心上人、戀人。 〔25〕蘇武之雁:蘇武出使匈奴,被放逐偏遠地方牧羊十九年,後漢朝詐稱其係書信於雁足,報信給漢昭帝,終於被送回。 〔26〕渴衷:深深相思的內心情意。 〔27〕矢:發誓。 〔28〕槁葬:草草埋葬。 〔29〕玉 :古人帽子上的玉飾品。 〔30〕殞越:死亡。 〔31〕小星:妾的代稱。 〔32〕後言:背後的埋怨話。 〔33〕側目:懷恨在心的表示。 〔34〕瘞:葬。 〔35〕埋玉:埋葬美人或有才華而夭逝的少年。 〔36〕隱幾:倚靠著幾案。 〔37〕轉輪:佛教說法:人死後靈魂重新投胎,按生前善惡分別進入輪回之道。 〔38〕鑠金:即“眾口鑠金”的省稱,指眾人詆毀。 〔39〕重泉:黃泉,即地下。 〔40〕扼腕:歎息。 〔41〕戟手:手指。其形如戟,故雲。 〔42〕薛濤:唐女詩人,後為樂妓,這裏代指婢女。 〔43〕薪水:指生活用費。 〔44〕撮合山:媒人的代稱。 〔45〕通:來往。 〔46〕泄其春光;透露消息。 〔47〕外史氏:作者自稱。 〔48〕青鳥:傳話的使者。典出《漢武故事》,東方朔認為青鳥是替西王母向漢武帝傳信的。所以下麵說婢女怎麽會有福消受。 〔49〕軼群:超群。 〔50〕紅線:唐傳奇《甘澤謠·紅線》中的女主人公,為潞州節度使薛嵩掌箋表。 〔51〕孟光:梁鴻的妻子。她給丈夫送飯時要把盤子舉到平眉毛,表示尊敬,後來用“舉案齊眉”比喻夫妻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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