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桃夭村

(清)沈起鳳

太倉[1]蔣生,弱冠[2]能文。從賈人[3]泛海,飄至一處,山列如屏,川澄若畫,四圍絕無城郭,有桃樹數萬株,環若郡治[4]。時值仲春,香風飄拂,數萬株含苞吐蕊,仿佛錦圍繡幄,排列左右。

蔣大喜,偕賈人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見小繡車數十隊,蜂擁而來,粗釵俊粉[5],媸妍[6]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麵攣耳[7],齞唇曆齒[8],而珠圍翠裹,類富貴家女,抹小障袖,強作媚態。生與馬皆失笑。末有一車,上坐韶齒[9]女郎,荊釵壓鬢,布衣飾體,而一種天姿,玉蕊瓊英[10]未能方喻。生異之,與馬尾綴其後,輪軸喧闐[11],風馳電發,至一公署,紛紛下車而入。

生殊不解,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當仲春[12]男女婚嫁之時,官茲土者[13],先錄民間女子,以麵目定其高下,再錄[14]民間男子,試其文藝[15]優劣,定為次序,然後合男女兩案[16],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當相對。今日女科場[17],明H即男闈[18]矣。先生倘無室,何不一隨喜[19]?”生唯唯,與馬賃屋而居,因思車中女郎,其麵貌當居第一;自念文才卓犖[20],亦豈作第二人想,倘天緣有在,真不負四海求凰[21]之願。而馬亦注念女郎,欲赴闈就試。商諸生,生笑曰:“君素不諳[22]此,何必插標賣錢賬簿[23]耶。”馬執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場扃試[24]。生文不加點[25],頃刻而成,馬草草塗鴉而已。試畢歸寓,即有一人傳主試[26]命,索青蚨[27]三百貫,許冠一軍。生怒曰:“無論客囊羞澀[28],不足以饜老饕[29],即使黃金滿屋,豈肯借錢神力,令文章短氣哉!”其人羞慚而退。馬躡其後,出橐中金予之。

案發,馬竟冠軍,而生忝然居殿[30]。生歎曰:“文字無權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獲醜婦奈何?”亡何[31],主試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贅生於家。生意必前所見凹麵攣耳、幟唇曆齒者,及揭巾視之:黛色凝香,容光閃燭,即韶齒女郎也。生細詰之。曰:“妾家貧,賣珠補屋,日且不遑[32],而主試者索妾重賂,許作案元[33],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懷嫌,綴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34]?使予三百貫錢,列名高等,安得今夕與玉人相對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態盡然。惟守其素者[35],終能邀福耳。”生大歎服。

翌日,就馬稱賀。馬形神沮喪,不作一詞。蓋所娶冠軍之女,即前所見抹巾障袖而強作媚態者也。笑鞠[36]其故。此女以千金獻主試,列名第一,而馬亦夤緣[37]案首,故適得此寶。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實,此君自取,夫何尤?”馬鬱鬱不得意,居半載,浮海而歸。生篤於伉儷[38],竟家於海外,不複返矣。

鐸曰[39]:“錢神弄人,是非顛倒;豈知造化[40]弄人,更有顛倒錢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裝不吝,意氣故自不凡,即謂之嘉耦亦可。”

(見《諧鐸》)

〔1〕太倉:今江蘇省太倉縣。 〔2〕弱冠:二十歲左右,指剛成年之時。 〔3〕賈人:做生意的人。 〔4〕環若郡治:周圍排列好像府城。 〔5〕粗釵俊粉:粗劣的釵,鏢亮的粉,比喻貧女和富家女。 〔6〕媸妍:醜的和美的。[7]凹麵:鍋底臉。攣耳:蜷曲的耳朵。 〔8〕齞(yàn彥)唇:兔唇。曆齒:稀疏的牙齒。 〔9〕韶齒:年輕貌美。 〔10〕玉蕊瓊英:指名花美玉。 〔11〕輪軸喧闐:形容車子快速轉動發出的聲音。 〔12〕仲春:農曆二月。 〔13〕官茲土者:在這裏做官的。 〔14〕錄:記錄。 〔15〕文藝:文章製藝,即文才。 〔16〕案:案卷,即登記冊。 〔17〕女科場:女子考試。 〔18〕男闈:男子考試。 〔19〕隨喜:本是佛教語,意為見人做好事而歡喜或遊覽寺院。這裏指隨同一起參加考試。 〔20〕卓犖(luò洛):卓異非常。犖,大而分明。 〔21〕四海求凰:到處尋找妻子。典出司馬相如《琴歌》。 〔22〕諳:熟悉。 〔23〕插標賣錢帳簿:意為多此一舉。 〔24〕扃試:關門考試。 〔25〕文不加點:指作文既快又好,不作任何修改。點,圈去的意思。 〔26〕主試:主考官。 〔27〕青蚨:銅錢。 〔28〕客囊羞澀:無錢。 〔29〕饜:滿足。老饕:貪吃的人。 〔30〕忝然居殿:勉強排在最末一名。 〔31〕亡何:沒有多久。 〔32〕不逞:來不及。 〔33〕案元:案首,即第一名。 〔34〕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意為壞事變成了好事。典出《淮南子·人間訓》。 〔35〕守其素者:操守清白的人。 〔36〕鞠:詢問。 〔37〕夤緣:巴結有權勢的人。 〔38〕篤於伉儷:忠實於夫婦之情。 〔39〕鐸曰:作者說。也有敲警鍾的意思。 〔40〕造化:大自然的主宰。

《諧鐸》作者沈起鳳(1741—?),字桐威,號 漁,紅心詞客,蘇州人。乾隆三十三年(1768)中舉人,但從此困於科場,一生窮困潦倒,隻在安徽祁門,全椒等地做過訓導之類小官。以戲曲知名,著有《報恩緣》、《才人福》、《文星榜》、《伏虎韜》雜劇及《吹雪詞》等。

《諧鐸》十二卷,初版於公元一七九一年。它仿效蒲鬆齡的《聊齋誌異》,魯迅認為“意過俳,文亦纖仄”。但作者寓莊於諧,借題發揮,雖說“逢場作戲”,卻存“與人同善”之心,因此,頗有可取之處。

《桃夭村》雖未脫郎才女貌的俗套,且明顯受到《聊齋誌異·羅刹海市》的影響,但揭露當時社會黑暗。美醜顛倒,試官貪婪,歌頌文人清高自重,主、題是積極的。寫法上運用對比法,給人印象深刻,但過於巧合,失之雷同;而竭力醜化婦女的生理缺陷,也不足取;文字追求華麗,過於文弱,亦是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