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富室子

(清)紀昀

同郡有富室子,形狀臃腫,步履蹣跚,又不修邊幅,垢膩恒滿麵,然好遊狹斜[1],遇婦女必注視。一日獨行,遇幼婦,風韻絕佳。時新雨泥濘,遽前調之[2]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婦正色曰:“爾勿憒憒!我是狐女,於生惟拜月煉形,從不作媚人采補[3]事。爾自顧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4]禍爾。”遂掬沙屑灑共麵。驚而卻步,忽墮溝中;努力踴出,幼婦已不知所往矣。

自是[5]心恒惴惴,慮其為祟,亦競無患[6]。數日後,友人邀飲,有新出小妓侑酒[7],諦視[8],即前幼婦也。疑似惶惑,罔知所措,強試問之曰:“某日雨後,曾往東村乎?”妓漫應曰:“姊是日往東村視阿姨,吾未往也。姊,與吾貌相似,公當相見耶?”語殊恍惚[9],竟莫決是怪是人、是一是二,乃托故逃席去。去後,妓述其事曰:“實憎其醜態,且懼行強暴,姑誑以偽詞,冀求解免。幸其自仆,遂匿於麥場積柴後,不虞[10]其以為真也。”席中莫不絕倒。

一客曰:“既入青樓[11],焉能擇客?彼固能幹金買笑者也,盍挈爾詣彼於[12]?”遂偕之同往,具述妓翁姑及夫名氏,其疑乃釋。妓複謝[13]以“小時固識君,昨喜見憐,故答以戲謔,何期反致唐突,深為歉仄[14],敢抱衾枕[15]以自贖”,吐詞嫻雅,姿態橫生[16]。遂大為所惑,留連數夕,召其夫至,計月給夜合之資。狎昵經年,竟殞於消渴[17]。

先兄[18]晴湖曰:“狐而人,則畏之,畏死也;人而狐,則非惟不畏,且不畏死: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行且禍汝’,彼固先言,是子也死於妓,仍謂之死於狐可也。”

(見《閱微草堂筆記》)

〔1〕狹斜:妓院。 〔2〕調之:調戲她。 〔3〕采補:迷信說法:狐狸采陽補陰可以修成“正果”,成為不死的狐仙,采補即指通過**獲得男人的陽氣。 〔4〕行且:將上將要。 〔5〕自是:從此。 〔6〕無患:沒有災禍。 〔7〕侑酒:陪酒。這裏指妓女以色藝為嫖客助興。 〔8〕諦視:仔細觀看。 〔9〕恍傯:不易捉摸。 〔10〕不虞:沒想到。 〔11〕青樓:妓院。 〔12〕盍:何不。挈:帶。詣:訪。 〔13〕謝:表示抱歉。 〔14〕歉仄:歉意。 〔15〕抱衾枕:帶著鋪蓋,即自薦的意思。 〔16〕姿態橫生:身段體態十分出色。 〔17〕消渴:類似糖尿病。這裏指**過度造成的疾病。 〔18〕先兄:去世的哥哥。

本篇寫一少婦從良家女子淪為妓女的前後經曆,刻畫富家子的醜態和社會的腐敗,也還算別致。不過幼婦前後性格矛盾,判若兩人,雖有悖於小說的原理,卻從側麵寫出了婦女淪為妓女後的奴隸般的悲慘地位。富家子之死沒有因果報應之說,也頗為難得。末了引其兄的一段話,體現了作者“雖托諸小說而義存勸戒”的典型思想,足以發人深省,但安在小說裏麵,卻不是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