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米薌老
(清)和邦額
康熙[1]間,總兵王輔臣叛亂[2]。所過虜掠,所得婦女,不問其年之老少、貌之妍醜,悉貯布囊中,四金一囊,聽人收買。
三原[3]民米薌老,年二十未娶,獨以銀五兩詣營,以一兩賂主者[4],冀獲佳麗。主者導入營,令其自擇。米逐囊揣摩,撿得腰細足纖者一囊,負之以行。至逆旅,起視,則闖然[5]一老嫗也:滿麵瘢耆[6],年近七旬。米悔恨無及,默坐**,麵如死灰。
無何,一斑白叟控黑衛載一好女子來投宿,扶女下,係衛於槽,即米之西室委裝焉[7]。相與拱揖,各叩裏居姓字。叟自述劉姓,蝦蟆窪人,年六十七。昨以銀四兩,自營中買得一囊人,不意齒太稚,幸好顏色,歸而著以紙閣蘆簾[8],亦足以娛老矣。米聞之,心熱如火,惋惜良深。劉意得甚,拉米過市飲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9],計亦得,乃從之去。
嫗俟[10]其去遠,蹀躞[11]至西舍,啟簾入。女子方掩麵泣,見嫗,乃起斂衽[12],秋波凝淚,態如雨浸桃花。嫗詰其由。女曰:“奴平涼[13]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賊殺,奴獨被擄,逼欲**汙,奴哭罵,群賊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細想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嫗歎曰:“是真造化小兒顛倒眾生,不可思議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亂離,且無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適見爾家老翁龍鍾之態,正與老身年相當。況老夫少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悶,不醉無歸,我二人盍李代桃僵[14],易地而寢。待明日五更,爾與吾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拚我老骨頭,與老翁同就於木,勿悲也。”女踟躕不遽從。嫗正色曰:“此所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舉兩得之策也。可速去,遲則事不諧矣。”即解衣相易,女拜謝。嫗導入米房,以被覆之,囑勿言,乃自歸西室,蒙首而臥。
二更後,叟與米皆醉歸,奔走勞苦,亦各就枕。三更後,米夢中聞叩戶聲,披衣起視,則老嫗也。米訝曰:“汝何往?”嫗止之,令禁聲,旋入室閉戶,以情告之。米且驚且喜,曰:“雖承周折[15],奈損人利己何!”嫗哂曰:“不聽老人言,則郎君棄擲一小娘、斷送一老翁矣,於人何益?而於己得無損乎?”米首肯。嫗啟衾,促女起,囑之再四。米與女泣拜。嫗止之,囑早行,“恐叟寤,老身從此別矣!”即出戶去。米亟束裝。女以青紗障麵,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無乃[16]太早發?”米漫應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
翌日,叟見嫗,大驚。詰知其故,怒極,揮以老拳。嫗亦老健,榜掠[17]不少讓。合店人環觀如堵。叟忿訴其冤,欲策蹇[18]追之,聞者無不粲然[19]。居停主人[20]曰:“彼得少艾[21]而遁,豈肯複遵大路以俟汝追耶?況四更已行,此時走數十裏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載此媼以歸,老夫妻正好過日,勿生妄念也。”叟癡立移時,氣漸於,味[22]主人言大有理,遂載嫗去。迄今秦隴[23]人皆能悉之。
蘭岩[24]曰:“嫗為米謀,亦雲忠矣。然亦天假之緣,故爾易易。世之極盡心力而卒不能有成者,豈少也哉?安得此嫗遍天下而調停之!”
(見《夜譚隨錄》)
〔1〕康熙:清聖祖玄燁的年號,公元一六六二——一七二二年。 〔2〕總兵:掌管一鎮的軍事長官,是綠營兵的高級武官。王輔臣:原參加農民起義軍,降清後,任陝西提督。吳三桂等“三藩之亂”爆發後,他也參加叛亂。 〔3〕三原:即今陝西省三原縣。 〔4〕主者:主管人。 〔5〕闖(chèn趁)然:出頭的樣子。 〔6〕瘢耆:老年人麵部的壽瘢。 〔7〕西室:這裏指西邊房間的鄰居。委裝:卸下行裝,即住宿。 〔8〕紙閣蘆簾:紙糊的門窗,蘆葦做的簾子,比喻簡陋的房屋。 〔9〕塊壘:指心中鬱結的怨憤之氣。 〔10〕俟(sì四):等待。 〔11〕蹀躞(dié miè蝶屑):小步走路的樣子。 〔12〕斂衽:原為整衣袖,是女子行禮時的一種動作,後轉為女子見麵時行禮的代稱。 〔13〕平涼:今甘肅省平涼縣。 〔14〕李代桃僵:指互相替代。典出《古樂府·雞鳴》。 〔15〕周折:費心。 〔16〕無乃:是否,豈不。 〔17〕榜掠:相打。 〔18〕策蹇:趕驢。 〔19〕粲然:大笑的樣子。 〔20〕居停主人:旅店老板。 〔21〕少艾:美女。 〔22〕味:品味,細想。 〔23〕秦隴:今陝西、甘肅一帶。 〔24〕蘭岩:本書的一個評論者。
《夜譚隨錄》作者和邦額(1747—?),字閑齋,號霽園主人,滿族人。《夜譚隨錄》共四卷,作者自稱為“誌怪之書”,雖雲“聊以自娛”,但又聲言“讀虛無勝於言時事也”。書中多記載狐鬼妖魅,也有社會生活的真實記載。
《米薌老》是一篇記載當時曆史真實的故事。這是一個社會大悲劇中的小喜劇。被掠婦女,不論老少美醜,一律裝入麻袋以四兩銀子發賣,任何人都可以像挑蘿卜白菜一樣買將回去,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實,多麽可怕的悲劇!少男挑了個老婦,老翁揀了個少女,正是這場悲劇的必然產物。由於老嫗的大智大勇,使得陰差陽錯的悲劇得以避免,而演成了一出喜劇。作者寫得細針密線,層次分明,屬於魯迅所讚許的“特可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