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翩翩
(清)蒲鬆齡
羅子浮,邠[1]人。父母俱早世。八九歲,依叔大業。業為國子左廂[2],富有金繒[3]而無子,愛子浮若己出。十四歲,為匪人誘去作狹邪遊[4]。會有金陵娼,僑寓郡中,生悅而惑之,娼返金陵[5],生竊從遁去[6]。居娼家半年,床頭金盡,大為姊妹行齒冷[7],然猶未遽絕之。無何,廣創潰臭,沾染床席,逐而出。丐於市,市人見輒遙避。
自恐死異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裏,漸至邠界;又念敗絮膿穢[8],無顏入裏門,尚趑趄[9]近邑間。日既暮,欲趨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10]?”生以實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生喜,從去。入深山中,見一洞府。人則門橫溪水,石梁駕之。又數武[11],有石室二,光明徹照,無須燈燭。命生解懸鶉[12],浴於溪流。曰:“濯之,創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曰:“請即眠,當為郎作挎。”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臥視之。製無幾時,折疊床頭,曰:“曉取著之。”乃與對榻寢。
生浴後,覺創瘍無苦;既醒摸之,則痂厚結矣。詰旦,將興,心疑蕉葉不可著,取而審視,。則綠錦滑絕。少間,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剪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嬰,貯佳醞,輒複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益之。數日,創痂盡脫,就女求宿。女曰:“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雲:“聊以報德。”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13]?”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窯[14]哉!那弗將來?”曰:“方鳴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廿有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撚翹鳳[15];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倪然神奪,頓覺袍袴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複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跡人雲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兒,便直得寒凍殺!”相與鼓掌。花城離席曰:“小婢醒,恐啼腸斷矣。”女亦起曰:“貪引他家男兒,不憶得小江城啼絕矣。”花城既去,懼貽誚責;女卒晤對如平時。
居無何,秋老風寒,霜零木脫,女乃收落葉,蓄旨禦冬。顧生肅縮[16],乃持餱掇拾洞口白雲,為絮梭衣;著之,溫 [17]如襦,且輕鬆常如新綿。
逾年,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為樂。然每念故裏,乞與同歸。女曰:“妾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為姻好。生每以叔老為念。女曰:“阿叔臘故人高[18],幸複強健,無勞懸耿[19]。待保兒婚後,去住由君。”
女在洞中,輒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曰:“此兒福相,放教人塵寰,無憂至台閣[20]。”未兒,兒年十四。花城親詣送女。女華妝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悅,舉家宴集。翩翩扣釵而歌曰:“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既而花城去,與兒夫婦對室居。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
生又言歸。女曰:“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士兒亦富貴中人,可攜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別其母,花城已至。兒女戀戀,涕各滿眶。兩母慰之曰:“暫去,可複來。”
翩翩乃剪葉為驢,令二人跨之以歸。大業已老歸林下[21],意侄已死,忽攜佳孫美婦歸,喜如獲寶。入門,各視所衣,悉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乃並易之。後生思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黃葉滿徑,洞口雲迷,零涕而返。
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狎寢生雛,亦複何殊於人世於山中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無賾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22]時矣。”
(見《聊齋誌異》)
〔1〕邠(bīn彬):縣名,即今陝西省彬縣。 〔2〕國子左廂:國子監中的小官。清代的國子監為教育管理機構。 〔3〕繒(zēnɡ曾):古代對絲織品的總稱。金繒,財產的代稱,不一定實指。 〔4〕狹邪遊:即嫖妓。古時稱娼妓為“狹邪”。 〔5〕金陵:在今南京市。 〔6〕竊從遁去:偷偷地跟著逃走。 〔7〕齒冷:奚落、嘲笑。 〔8〕敗絮膿穢:衣服破爛、滿身膿瘡。 〔9〕趑趄(zī jū資居):猶豫不前。 〔10〕何適:到哪兒去。 〔11〕武:計量單位,一武等於三尺。 〔12〕懸鶉:形容衣服又破又髒。 〔13〕小哥子:對別人兒子的客氣稱呼。小哥子抱得未,足問她生了兒子沒有。 〔14〕瓦窯:對隻生女孩子的母親的戲稱。因為古時稱生女為“弄瓦”,故名。 〔15〕翹鳳:小腳。 〔16〕肅縮:冷得瑟瑟發抖。 〔17〕 :“暖”的異體字。 〔18〕臘故大高;即年紀大。 〔19〕懸耿:放心不下。 〔20〕台閣:泛指大官職位。 〔21〕老歸林下:年老退休。 〔22〕劉、阮返棹:據劉義慶《幽明錄》等記載,漢明帝時剡縣人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結為夫婦,住半年出山,人世已麵曰全非,即重循舊路而返,但已迷不可知。
本篇寫的是仙女教育改造誤入歧途的青年的故事。構思奇特而表達平易,主題積極而引導自然,於神奇中充滿著濃鬱的生活氣息。最大特點是把神仙“人化”。翩翩、花城雖有神仙的超人本領,但處處表現出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語言的口語化傾向十分明顯。以樹葉衣服的變化來約束羅子浮的思想,使之不敢生非分之想,是妙絕的構思,令人擊節不已;剪葉拾雲為衣,浴於溪流治病等幻想,源於生活而又不為生活所囿,也足以啟人心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