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布張家

（宋）洪邁

邢州［1］富人張翁，本以接小商布貨為業，一夕閉茶肆訖，聞外有呻痛聲，出視之，乃晝日市曹［2］所杖殺死囚也，曰：“氣絕複蘇，得水尚可活；恐為邏者［3］所見，則複死矣。”張即牽入門，徐解縛，扶置臥榻上，設薦席［4］令睡，與其妻謹視［5］之，飼以粥餌，雖子婦弗及知。經兩月，脅瘡皆平，能行。張與路費，天未曉，親送之出城，亦未嚐問其鄉裏姓名也。

過十年久，有大客［6］乘馬從徒，齎布五千匹入市，大駔［7］爭迎之。客曰：“張牙人［8］在乎？吾欲令貨。”眾嗤笑，為呼張來。張辭曰：“家［9］所有，不滿數萬錢。此大交易，願別擇豪長者［10］。”客曰：“吾固欲煩翁，但訪好鋪戶［11］賒與之，以契約［12］授我，待我還鄉複來，索錢未晚。”張勉如其言［13］。

居數日，客謂：“翁可具酒飲我，勿招他賓。”既至，邀其妻共飲。酒酣，起曰：“翁識我否？乃十年前床下所養人也。平生為寇劫，往來十餘郡，未嚐敗，獨至邢，一出而獲。荷翁再生之恩，既出門，即指天自誓雲：‘今日以往，不複殺人，但得一主好錢，持報張翁，更不作賊。’才上太行，便遇一人獨行，劫之，正得千餘緡［14］，遂作賈客販賣，今於晉、絳［15］間有田宅，專以此布來償翁媼恩，元約［16］複授翁，町悉取錢營生產業，吾不複來矣！”［17］拜訣而去。張氏因此起富，揆至十千萬，邢人呼為“布張家。”

（見《夷堅誌》）

〔1〕邢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北竹邢台市。 〔2〕市曹：本指商肆集中之地，這裏指熱鬧街道。 〔3〕邏哲：巡邏人員。 〔4〕薦席：草席。 〔5〕謹視：小心照料。 〔6〕大客：富有的客商。 〔7〕大駔（ｚǎｎɡ）：大經紀人。 〔8〕牙人：即牙商，買賣的中間經紀人。 〔9〕貲（ｚī資）：財產。 〔10〕豪長者：富有的人。 〔11〕鋪戶：店家。 〔12〕契約：買賣合同。 〔13〕勉如其言：勉強地照他的話去做。 〔14〕緡（ｍíｎ民）：古代用來穿銅錢的繩子，一緡即一貫，後轉借作計錢單位。 〔15〕晉、絳：山西的晉城、絳縣。 〔16〕元約：即原契約。

受德報恩，是中國小說中常見的主題。這個故事表現了這方麵的典型的中國道德：施惠不求報答和知恩一定報償。張氏夫婦敢於精心照料杖決未死的死囚，是出自人道的同情，絲毫沒有圖報的意思，以至十年後的酒席上尚不識被救者，這種精神難能可貴。死囚某因張氏此舉，洗心革麵，痛改前非，也頗為不易。在寫作上，時間跨度為十年，卻隻擷取兩個細節加以描繪，頗得剪裁之法。中間眾大駔媸笑張氏的插筆，也很能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