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趙飛燕別傳

(宋)秦醇

餘裏有李生,世業儒術。一日,家事零替[1],餘往見之,牆角破筐中有古文數冊,其間有《趙後別傳》[2],雖編次脫落,尚可觀覽。餘就李生乞[3]其文以歸,補正編次以成傳,傳諸好事者[4]。

趙後腰骨尤纖細,善踽步行[5],若人手執花枝,顫顫然,他人莫可學也。生在主家[6]時,號為飛燕,入宮,複引援其妹,得幸,為昭儀[7];昭儀尤善笑語,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傾後宮。

自昭儀入宮,帝亦稀幸東宮。昭儀居西宮,太後居中宮。後日夜欲求子,為自固久遠計,多用小犢車載年少子與通[8]。帝一日惟從三四人往後宮。後方與人亂,不知。左右急報,後遽驚出迎帝。後冠發散亂,言語失度,帝固亦疑焉。帝坐未久,複聞壁衣[9]中有人嗽聲,帝乃出。由是,帝有害後意,以昭儀隱忍未發。

一日,帝與昭儀方飲,帝忽攘袖瞋目[10],直視昭儀,怒氣怫然[11]不可犯。昭儀遽起,避席[12]伏地,謝雲:“臣妾族孤寒下[13],無強近之愛[14]。一旦得備後庭驅使之列,不意獨承幸禦,濃被聖私,立於眾人之上。恃寵邀愛,眾謗來集,加以不識忌諱,冒觸威怒,臣妾願賜速死,以寬聖抱[15]”因淚交下。帝白引昭儀曰:“汝複坐,吾語汝。”帝曰:“汝無罪。汝之姊,吾欲梟[16]其首,斷其手足,置於溷[17]中,乃快吾意。”昭儀曰:“何緣[18]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儀曰“臣妾緣後得備後宮,後死,則妾安能獨生?陛下無故而殺一後,天下有以窺陛下[19]也。願得身實鼎鑊[20],體膏斧鉞[21]。”因大慟,以身投地。帝驚,遽起持昭儀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後,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儀方就坐,問壁衣中人。帝陰窮其跡[22],乃宿衛陳崇子也[23]。帝使人就其家殺之,而廢陳崇。

昭儀往見後,言帝所言,且曰:“姊曾憶家貧饑寒無聊,姊使我與鄰家女為草履[24],入市貨履市米[25]。一日得米歸,遇風雨,無火町炊,饑寒甚,不能寐,使我擁姊背,同泣。此事,姊豈不憶也?今日幸富貴,無他人次我,而自毀如此。脫或[26]再有過,帝複怒,事不可救,身首異地,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歿無定;或爾妾死,姊尚誰攀乎?”乃涕泣不已,後亦泣焉。

自是帝不複往後宮,承幸禦[27]者,昭儀一人而已。昭儀方浴,帝私視。侍者報昭儀,昭儀急趨燭後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他日召儀浴,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覘[28]:蘭湯灩灩[29],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30]。帝意思飛**,若無所主。帝語近侍曰:“自古人主無二後,若有,則吾立昭儀為後矣。”趙後知帝見昭儀浴益加寵幸,乃具湯浴,請帝以觀。既往,後入浴,後**,以水沃帝,愈親近而帝愈不樂,不終幸而去[31]。後泣曰:“愛在一身,無可奈何。”

後生日,昭儀為賀,帝亦同往。酒半酣,後欲感動帝意,乃泣數行。帝曰:“他人對酒而樂,子獨悲,豈不足耶?”後曰:“妾昔在後宮時,帝幸其第,妾立主後,帝時視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32]。下體嚐汙禦服,妾欲為帝浣去[33],帝曰:‘留以為憶。’不數日,備後宮[34]。時帝齒痕猶在妾頸。今日思之,不覺感泣。”帝惻然懷舊,有愛後意,顧視嗟歎。昭儀知帝欲留,昭儀先辭去。帝逼暮[35]方離後宮。

後因帝幸,心為奸利,上器主受[36],經三月,乃詐托有孕,上箋奏雲:“臣妾久備掖庭[37],先承幸禦,遣賜大號[38],積有歲時。近因始生之日[39],複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輿,俯臨東掖[40],久侍宴私,再承幸禦。臣妾數月來,內宮盈實[41],月脈不流[42],飲食甘美,不異常日,知聖躬[43]之在體。辨天日之入懷。虹初貫日,應是珍符;龍據妾胸,茲為佳瑞。更期蕃育神嗣[44],抱日趨庭[45],瞻望聖明,踴躍臨賀。謹此以聞。”帝時在西宮,得奏,喜動顏色,答雲:“因閱來奏,喜慶交集。夫婦之私,義均一體;社稷之重,嗣續其先[46];妊體方初,保綏宜厚。藥有性者勿舉,食無毒者可親。有懇本上,無煩箋奏,口授宮使[47]可矣。”兩宮候問,宮使交至。後慮帝幸見其詐,乃與宮使王盛謀自為之計。盛謂後曰:“莫若辭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則有所觸焉,觸則孕或敗。”後乃遣王盛奏帝。帝不複見後,第遣使問安否。

而甫及誕月,帝具浴子之儀。後召王盛及宮中人曰:“汝自黃衣郎出入禁掖[48],吾引汝父子俱富貴。吾欲為自利長久計,托孕乃吾之私意,實非也。言已及期,子能為我謀焉?若事成,子萬世有後利。”盛曰:“臣為後取民間才生子,攜入宮為後子,但事密不泄,亦無害。”後曰:“可。”盛於都城外有生子者,才數日,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宮見後。既發器,則子死。後驚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載子之器氣不泄,此子所以死也。臣今求子,載之器,穴其上,使氣可出入,則子不死。”盛得子,趨宮門欲入,則子驚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選[49],複攜之趨門,子複如此,盛終不敢入宮。——後宮守門吏嚴密,因向壁衣事,故帝令加嚴之甚。盛來見後,具言驚啼事。後泣曰:“為之奈何?”時已踰十二月矣。帝頗疑訝。或奏帝曰:“堯之母十四月而生堯,後所妊當是聖人。”後終無計,乃遣人奏帝雲:“臣妾昨夢龍臥,不幸聖嗣不育。”帝但歎惋而已。昭儀知其詐,乃遣人謝後曰:“聖嗣不育,豈日月不滿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況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見[50],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時後庭[51]掌茶宮女朱氏生子,宦者[52]李守光奏帝。帝方與昭儀共食,昭儀怒,言於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宮來,今朱氏生子,從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慟。帝自持昭儀起坐。昭儀呼官吏祭規曰:“急為取子來!”規取子上。昭儀語規曰:“為我殺之!”規疑慮。昭儀怒罵曰:“吾重祿養汝,將安用也!不然,吾並戮汝!”規以子擊殿礎[53]死,投之後宮。宮人孕子者盡殺之。

後帝行步遲澀,頗氣憊,不能禦昭儀。有方士獻大丹[54],其丹養於火百日乃成。先以甕貯水,滿,即置丹於水中,即沸;又易去,複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頗能幸昭儀。一夕,在大慶殿,昭儀醉進十粒。**,絳帳中擁昭儀,帝笑聲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將起坐,夜或仆臥。昭儀急起,秉燭自視,帝精出如泉溢。有頃,帝崩。太後遣人理[55]昭儀,且急窮[56]帝得疾之端。昭儀乃自絕。

後居東宮,久失禦。一夕,後寢,驚啼甚久,侍者呼問方覺。乃言曰:“適丹夢中見帝:帝自雲中賜吾坐。帝命進茶,左右奏帝:‘後向日付帝不謹,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問:‘昭儀安在?’帝曰:‘以數殺吾子,今罰為巨黿,居北海之陰水穴間[57],受千歲冰寒之苦。’”乃大慟。

後北鄙大月王獵於海[58],見一巨黿出於穴上,首猶貫玉釵,顒望[59]波上,惓惓有戀人之意。大月王遣使問梁武帝,武帝以昭儀事答之。

(見《唐宋傳奇集》)

〔1〕零替:衰落。 〔2〕趙後別傳:漢趙皇後外傳。趙後,趙飛燕。原為漢成帝時宮人,後立為皇後,體輕善舞。成帝死後,被漢平帝廢為庶人,自殺。 〔3〕乞:借,求。 〔4〕好事者:喜歡這類事情的人。 〔5〕踽步行:抖動身體慢行。 〔6〕主家:陽阿公主的家。飛燕原是陽阿主的婢女。 〔7〕昭儀:皇帝嬪妃的稱號,屬第一等。 〔8〕小犢車:小牛車。通:私通,通奸。 〔9〕壁衣:帷幕。 〔10〕攘袖瞋目:卷袖子、瞪眼睛。 〔11〕怫然:臉上變色的樣子。 〔12〕避席:離開放置酒菜的席位。 〔13〕族孤寒下:家族人少又貧寒低賤。 〔14〕無強近之愛:沒有有權勢的近親。 〔15〕聖抱:皇帝的心懷。 〔16〕梟:砍。 〔17〕溷:糞池。 〔18〕何緣:因為什麽。 〔19〕天下有以窺陛下:天下的人有理由找你皇帝的過失。 〔20〕身實鼎鑊:以身入鼎鑊。指受烹煮之刑。 〔21〕體膏斧鉞:指受刀斧之刑。 〔22〕陰窮其跡:暗地裏追查他的蹤跡。 〔23〕宿衛:宮中值夜班的衛士。陳崇子:陳崇的兒子。陳崇,曾官司直。 〔24〕為草履:打草鞋。 〔25〕貨履市米:賣草鞋買米。 〔26〕脫或:假如,如果。 〔27〕幸禦:皇帝所至。這裏指與皇帝睡覺。 〔28〕屏罅(xià下):屏風的縫隙。覘(zhàn占):探看。 〔29〕蘭湯灩灩:清澈的蘭湯熱水閃著光亮。 〔30〕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形容昭儀沐浴時潔白的身體像白玉浸在清澈的泉水之中。 〔31〕不終幸而去:意謂皇帝會見皇後未終,掃興而去。 〔32〕更衣之幸:有幸能替你換衣服。即陪皇帝睡覺的意思。 〔33〕浣去:洗掉。 〔34〕備後宮:留在後宮。 〔35〕逼暮:天快黑。 〔36〕上器主受:意思說曾與皇上睡覺,有懷孕的機會。 〔37〕掖庭:宮嬪住的地方。 〔38〕大號:皇後的稱號。 〔39〕始生之日;即生日。 〔40〕東掖:東宮。 〔41〕內宮盈實:即懷孕。 〔42〕月脈不流:月經停止。 〔43〕聖躬:皇帝的親骨血。 〔44〕蕃育神嗣:生育皇帝後代。 〔45〕抱日趨庭:抱著太子過庭接受皇帝的教誨。趨庭,典出《論語·季氏》孔子教導兒子鯉的事。 〔46〕社稷之重,嗣續其先:國家的大事中,頭一條是後代繼承人。 〔47〕宮使:宮中的使者,這裏指太監。 〔48〕黃衣郎:宮中低級的工作人員。禁掖;皇宮。 〔49〕少選:過了一會兒。 〔50〕手足俱見;意為真像暴露。 〔51〕後庭:後宮。 〔52〕宦者:太監。 〔53〕殿礎:宮殿中柱子下麵的石礎。 〔54〕方士:道士。丹:丹藥,是一種汞的化合物,方士認為是長生不老藥,實際是於人體有害的。 〔55〕理:質問。 〔56〕急窮:緊緊追問。 〔57〕北海:傳說中的地名,在我國北部,寒冷。水穴:有水的洞穴。 〔58〕北鄙:北部邊境。大月王:即大月氏(yuè zhī月支)的國王。 〔59〕望:抬頭張望。 〔60〕梁武帝:名蕭衍。

本篇魯迅《唐宋傳奇集》本宋劉斧《青瑣高議》,參校明陶宗儀《說郛》。作者原題秦醇,字子複,譙郡(今安徽亳縣)人,生平事跡不詳,著作還有《譚意歌傳》、《驪山記》、《溫泉記》。

《趙飛燕別傳》是宋人傳奇中較好的一篇,與托名漢伶玄的《趙飛燕外傳》相比,故事更集中,人物形象更鮮明,描寫也委曲可觀。明胡應麟認為“其間敘才數事,多俊語,出伶玄右,而淳質古健弗如”,頗為有理。特別讚賞“蘭湯灩灩”等三句,說是“百世之下讀之,猶勃然興”。從這篇曆史故事中,可以看到封建社會中宮廷鬥爭的殘酷和複雜,帝王後妃們的荒**與凶狠。由於年代久遠,語句出入及疏漏之處也不少,但仍不失為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