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虯髯客傳

（五代）杜光庭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1］，命司空楊素守西京［2］。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3］者，莫我若［4］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嚐不踞床［5］而見，令美人捧出［6］。侍婢羅列，頗僭於上［7］。末年愈甚，無複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8］。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9］，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10］，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

當公之騁辯［11］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12］，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13］？住何處？”公具以對。妓誦而去。公歸逆旅［14］。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15］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麵畫衣［16］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17］，願托喬木［18］，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19］？”曰：“彼屍居餘氣［20］，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21］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22］。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23］；乃雄服乘馬［24］，排闥而去［25］，將歸太原［26］。

行次靈石旅舍［27］，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發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28］，赤髯而虯［29］，乘蹇驢［30］而來，投革囊［31］於爐前，取枕欹臥［32］，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33］，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麵，一手握發，一手映身［34］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35］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因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多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二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公出，市胡餅［36］；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

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37］？”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38］。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鬥。既巡［39］，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40］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

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嚐識一人，愚謂之真人［41］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42］。”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43］者，與之狎［44］。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45］言太原有奇氣，使訪之。李郎明發，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

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46］不欺人，因無畏。”促鞭而行。及期，入太原，果複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47］，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48］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虯髯默然居末座，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虯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李郎宜與一妹複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公與張氏複應之。

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虯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駐一妹。某日複會於汾陽橋。”如期至，即道士與虯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49］。文靜飛書迎文皇［50］看棋。道士對弈，虯髯與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51］也。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複奚言！”罷弈而請去。既出，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虯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問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52］。如令新婦祗謁［53］，兼議從容［54］，無前卻也。”言畢，籲嗟而去。

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版門子，叩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婢四十人，羅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箱中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曰：“三郎來！”乃虯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55］，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56］耳。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食中，行酒。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虯髯曰：“此盡寶貨泉貝［57］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於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58］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59］，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60］，從夫之貴，所盛軒裳［61］。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62］之貴，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持餘之贈，以佐真主、讚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裏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63］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僮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與而去。數步，遂不複見。

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64］之資，遂匡天下［65］。

貞觀十年［66］，公以左仆射平章事［67］。適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68］，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虯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69］，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70］，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虯髯所傳耳。

（見《唐宋傳奇集》）

〔1〕隋煬帝：名楊廣，是我國曆史上著名的暴君。幸：帝王到某地上稱幸。江都：即今江蘇揚州。 〔2〕司空：官名。楊素：隋朝的開國功臣，為隋煬帝奪取帝位出了力。西京：即長安，當時隋的國都。 〔3〕權重望崇：權力很大，名望很高。 〔4〕莫我若：沒有比得上自己的。 〔5〕踞床：盤著雙腿坐在坐具上。是一種不禮貌的姿勢。 〔6〕捧出：簇擁而出。 〔7〕僭於上：超越禮製規定，與皇帝差不多。 〔8〕扶危持顛：挽救危亡。“無複”二句言楊素沒有為國盡責盡力的意思。 〔9〕衛公李靖：衛國公李靖。李靖字藥師，先在隋做官，後成為唐代開國功臣。布衣：平民百姓。 〔10〕重臣：負有重要責任的大臣。 〔11〕騁辯：滔滔不絕地談論。 〔12〕紅拂：紅色的拂塵。 〔13〕第幾：指排行第幾。 〔14〕逆旅：旅館。 〔15〕揭：舉，挑。 〔16〕素麵畫衣：不施脂粉而衣著華美。 〔17〕絲蘿：菟絲與女蘿，均為蔓生植物，往往要依附於別的樹木，所以說“非獨生”。這裏借喻女子。 〔18〕喬木：大樹。這裏借喻男子。 〔19〕如何：奈何，怎麽辦。 〔20〕屍居餘氣：像死人一樣隻多一口氣，形容無用。 〔21〕逐：追查。 〔22〕伯仲之次：排行的位子。 〔23〕非峻：不是很急很嚴厲。 〔24〕雄服：女扮男裝。 〔25〕排闥：開門。 〔26〕太原：即今山西太原。當時唐高祖李淵在太原任留守。 〔27〕次：停宿。靈石：即今山西省靈石縣。 〔28〕中形：中等個子。 〔29〕赤髯而虯：紅胡子像虯龍一樣卷曲。 〔30〕蹇驢：跛腳的驢。此乏指驢。 〔31〕革囊：皮袋。 〔32〕欹臥：斜躺著。 〔33〕未決：沒有發作。 〔34〕映身：隱身，即藏在身後。 〔35〕斂衽：提起衣服的前擺。是婦女的一種禮貌行為。 〔36〕胡餅：芝麻餅。 〔37〕致斯異人：羅致那樣的特異之人，指得紅拂。 〔38〕吾故非君所致：我當然不是你所要投奔的人。虯髯客自認為有帝王之材，故這樣說。 〔39〕既巡：已喝了一巡，各喝一杯。巡，遍。 〔40〕銜之：對他懷恨在心。 〔41〕真人：這裏是“真命天子”的意思，指李世民。 〔42〕州將：指在太原任留守的李淵。其子即李世民。 〔43〕劉文靜：與李世民密謀起義的將領，後被李淵借口殺害。 〔44〕狎：交情很深。 〔45〕望氣者：迷信說法：奇人頭上有奇氣，能夠看到這種氣的人稱為望氣者。 〔46〕烈士：豪傑之士。 〔47〕郎君：指李世民。 〔48〕裼（ｘī錫）裘：將正服的袖子卷起露山裘袖。 〔49〕揖而話心：行作揖禮之後開始談心。 〔50〕文皇：指李世民。文皇是他死後的廟號。 〔51〕煒如：炯炯有神的樣子。 〔52〕懸然如磬：空空如也，比喻極為貪窮。 〔53〕祗謁：恭敬地拜訪。 〔54〕兼議從容：隨意順帶談談。 〔55〕龍虎之狀：像龍虎一樣的形狀。表示虯髯客也有不平凡的“天子”相貌。 〔56〕天人：天上的仙人，形容其美麗。 〔57〕泉貝：錢幣。 〔58〕龍戰：爭奪皇帝位子的戰爭。 〔59〕太原李氏：指李世民。 〔60〕蘊不世之藝：懷有世上少有的才藝。 〔61〕軒裳：車子和衣服。 〔62〕起陸：蟄龍從陸地飛升，喻成就帝王之業。 〔63〕得事之秋：成就帝王之業的時候。 〔64〕締構：指建立王朝。 〔65〕匡天下：統一天下。 〔66〕貞觀十年：公元六三六年。貞觀，庸太宗李世民的年號。 〔67〕左仆射（ｙè夜）平章事：即宰相。 〔68〕扶餘國：海外一國名，不一定實指。 〔69〕冀：希望。 〔70〕垂福萬葉：福澤下傳到萬代。

本篇魯迅《唐宋傳奇集》據明顧氏《文房小說》錄，而校以《太平廣記》，補正二十多字。作者杜光庭，字賓至，處州縉雲（今浙江省麗水縣）人，考試未中，曾入五台山學道，後避亂入蜀，在前蜀王建手下為官，賜號廣成先生，後解官隱居，自號東瀛子。著作還有《廣成集》、《諫書》、《曆代忠諫書》、《壺中集》、《王氏神仙傳》，《錄異記》等數十種，現在唯有《錄異記》流傳。

《虯髯客傳》是唐宋傳奇中俠客主題的代表作，紅拂女、虯髯客、李靖三人個性鮮明，反映了隋末戰亂未起時人心思變的社會圖畫。作品用反襯法，極力突出唐太宗，使這個出場不多的人物給人留下很深印象，藝術上是成功的。在人物對話和行動刻畫上，也表現出很高的造詣。

本篇對後世影響很大，淩初成、張鳳翼、張太和都有據此而改編的雜劇和傳奇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