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錐心坦白難”——讀《聶紺弩詩全編》

聶紺弩這名字,好像在很小的時候便聽說了,究竟最早讀的是他的什麽文章,已記不清了,隻記得他的名字好難認,開始,我是管他叫“鉗努”的。後來讀《聊齋誌異》,順便也寫點文章,未免搜集有關的材料,朋友周君在香煙殼的反麵抄給我一首聶詠《聊齋誌異》的詩,極力推薦,詩曰:

鬼神驅服人民務,妖異作為世俗看。

陸判剛腸情悱惻,葉生敝袖淚闌幹。

悲關物我雲天際,道在閨房兒女間。

調笑風流諷辛辣,成章生色璧微斑。

此老居然也對《聊齋誌異》感興趣,未免使我有“引為同道”之感,立覺親近,但看他的“自注”,說什麽“《聊齋誌異》一書,封建糟粕占多數,其多少具民主思想者,不過十分之一耳”,又莫名其妙地有些不高興,覺得這位老先生貶低了我心目中的好書,但還是佩服他的坦白、直言。不知是什麽原因,當時終於沒有讀他的《散宜生詩》,不過,對這首詩,總覺得有些“怪味”。

今年元月,上海開出版社的聯合訂貨會,我社趕出了幾本《聶紺弩詩全編》樣本參加征訂。洛陽某書社的經理見到此書異常激動,連說:“這個人偉大,空前絕後!詩偉大,空前絕後!你們出這本書,要是不怕說迷信,我要朝你磕三個頭!”我從未見過如此場麵,但也為之深深感動。趕緊弄了一本連夜來讀。從開首的胡喬木的序讀到最後羅孚的《全編後記》,500多麵的一厚冊書居然不覺其長!

這本《全編》雖不算厚,也並未收“全”,卻是羅孚、朱正、侯井天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集成編的。它包括三個部分:一、人民文學出版社曾經出版過的《散宜生詩》,收詩詞262首;二、新收集的詩詞《散宜生集外詞》(又稱《拾遺草》)164首;三、聶紺弩生前自編的新詩集《山呼》,收新詩16首。此外,本書還用了大約五分之一的篇幅收入聶紺弩、舒蕪、周健強、施蟄存、程千帆、梅誌、朱正等人有關本書詩歌的寫作背景、本事、評論、編輯出版情況的材料等,知人論事,加上詩歌後麵新加的箋注,對於讀者讀懂聶詩,確實大有幫助。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聶詩的可貴就在於他的詩正是避“易”就“難”,或者簡直可以說是棄“易”就“難”,鄙棄隨世俯仰、“信口雌黃”之惡習,體現了驚人的“錐心”般的“坦白”。讀著他的一首首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赤誠的“真人”,而不是一個隨風搖擺的小人。這位早年的黃埔軍校學生,一貫追隨革命,對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傾注了滿腔的熱情。看他寫於解放前夕的新詩《渡江渡江渡江》和《山呼》,誰都會為他的革命**感染得熱血沸騰,情難自己!他在痔中歡呼“思想的春天”,大聲宣布“我是馬列主義者”!他還表示:“我信仰,/就因為曾經思想,/正在思想,/還在思想。”也許就是這一點害了他,使他在後半生。先是受胡風牽連,繼則劃為“右派”,“文革”中還被判處無期徒刑。待到平反之後,已是垂垂一老翁,隻能終日臥床了。但正如胡喬木的序所說:“作者雖然生活在難以想象的苦境中,卻從未表現頹唐悲觀,對生活始終保有樂趣甚至詼諧感,對革命前途始終抱有信心。”對此,作者自稱之為有“阿Q氣”。在他,的確是難能可貴。不過,對別人來說,何以要造成這種“難能可貴”,有關的或無關的人是否值得認真思考一番呢?否則,輕飄飄地說幾句“難能可貴”之類的話,難保還要產生其他人的“難能可貴”來,於國於民,損失實在太大了。

“濤言誌”這句古訓,在如今一些“詩人”那兒變成了“無病呻吟,不知所雲”,所以,他們的大作沒有讀者,實意料中事。《聶紺弩詩全編》以不菲的定價而初版印數達五千,恐怕讀者不單單是衝著“老頭”的名字或“以雜文人詩”的特色來的吧。

(原載《博覽群書》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