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履霜4

兒子會爬了,佩筠心裏既喜又憂,喜的是兒子一天比一天長大了,憂的是會爬的兒子以後如何看護?五分土豆,五分玉米,若不是兒子拖累,她會一兩天種上的。現在兒子剛學著爬,蒲籃再也圈不住他了。唯一的辦法是由“圈”變為“拴”,這種育兒方式在中國農村,不足為奇,母親一旦出工去,家裏再沒有人看護會爬的孩子,隻能沿襲祖傳的育兒方式,在孩子的腰間用一根麻繩捆住,一端拴在窗戶的轉軸上,孩子隻能繞著那個“定點”做二分之一的圓周活動。

佩筠開始擰麻繩,望著像小狗,緩緩爬行的兒子,自己心情不免有點戚戚感,自言自語地說:“強兒,你長大了能理解媽媽的苦衷嗎?不是媽媽心硬,將你拴在炕上,從小失去父愛的你,母愛又這麽淡漠。”

一想到孟郊《遊子吟》中“誰言寸草心”一句,她兩眼濕潤了。

轉眼是清明,家家戶戶端著祭品,冥幣,給亡人上墳。佩筠早上給牛拌好草,就收拾祭品,兒子拴在炕上,佩筠給了一個皮球讓他慢慢爬著玩。

正當她炒雞蛋時,兒子哭聲驚動了她。慌張的她邊跑邊將手在圍巾上一擦,一看兒子跌倒了,皮球頂在脖子下。她急忙扶起兒子,希望他暫時坐一會兒,可兒子兩腿亂蹬,卻放不下,鍋裏焦糊味濃烈,她不得不撂下兒子又向廚房跑去。

“鬼不走幹路”曆年清明時節,雨紛紛,聽老人說,清明上墳祭祀,唯孝子親手燒的冥幣,別的孤魂野鬼搶奪不去,亡人才能收到。所以,冥幣大多“封包”,封皮上寫著:“維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歲次某年某月某日,適值清明祭日,不孝男某某謹具冥幣一封,特於塋前火化,略表孝心,外鬼不可爭奪,嗚呼,尚享。”背後又書“謹封”二字。

她不會寫封包紙上的祭文,隻好按照當地風俗,讓兒子親手燒點。可兒子年幼,連火柴都劃不著,她隻好打算手按著兒子的小手點燃。

一連劃著了三根火柴,也沒點燃那一遝厚厚的冥幣,她不免有點害怕,喃喃自語:“強子他爸,你若有靈,你看看你的強兒給你燒紙來了!”又劃一根火柴,急忙撕開冥幣,點燃一角,操縱兒子的小手,木棍撩撥開一遝遝冥幣,褐紅色的火苗才順風躥起來。佩筠怕燒著兒子衣服,一把將兒子挪後。

燒化的冥幣像黑色的蝴蝶,順風猛躥,又被淅淅瀝瀝的雨淋濕打落下來,落在剛剛返青的麥苗上,越積越多,幾乎覆蓋住了麥苗。兒子自出世以來,首次這樣被自己抱著。

火漸漸熄滅了,佩筠左手攬著兒子,右手用木棍撥開那熄滅的灰燼,看是否有殘留的,因為她聽老人說,送給亡人的冥幣,必須燃盡,不然,殘缺,亡人陰間不能用。

佩筠邊撥邊哭訴:“孩子他爸,強兒給你送的錢你保管好,不能輕易借給別的鬼,我走了!”

樹上一隻喜鵲好不容易等到佩筠離開,“喳喳”一聲,落在墳堆上,頭一點一點吃潑撒的祭品。

渾身麻冷冷的佩筠一回家,摟著兒子倒頭便睡。

“穀雨前後,點瓜種豆”,轉眼到了“穀雨”,一場春雨一場暖,正是春播的大好時機。富有經驗的老農說:“穀雨前,耕種的土豆,毛根少,土豆長得大”,所以家家搶著穀雨之前耕種。

既要喂那頭耕牛,又要隨時照看拴著的兒子的她,忙得焦頭爛額,稍不留神,兒子屎尿塗抹一身。她每天隻能將切好的一擔土豆籽種完,得急急忙忙回家看兒子。

別人家的土豆都種上了,開始點播玉米,她家五分才種了二分多,同社那個劉二,看到佩筠還沒種上,扛著自家一把鐵鍁,借看佩筠種的土豆稀還是稠,死皮賴臉要給佩筠種。佩筠借故看孩子,將土豆籽種挑回了家。佩筠想:“千萬不能與這樣的男人交往,自家的地撂荒了,給別人幫著種都是沒安好心,再說男人離世還不到兩月,自己就和一個光棍男人交往,別人定會添油加醋,說得玄乎玄乎的,即使自己將來嫁人,絕不會嫁給這樣的男人,所以,最好是少接觸。”

原打算將一擔土豆籽種完的佩筠,被那個好吃懶做的劉二一攪和,還剩半筐,心裏那個氣無處發泄,回家一看兒子,屎又糊了兩腿,首次給兒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罵道:“小祖宗,剛出門你就闖禍,何時叫我安得心?”

照例飲牛挨次做飯,生火煨土炕,不覺夜裏十點多了,佩筠才借著燈光開始切明天的土豆籽。兒子在炕上爬來爬去,將皮球用嘴拱來拱去,望著兒子爬行速度日漸加快,剛才的不悅,似乎**然無存。

已會辨別聲音的兒子,像狗一樣趴在炕上,佩筠用舌尖抵住顎,發出“啪啪”聲,惹得兒子“咯咯”笑不休。沉浸在用語言和兒子交流感情的她,忘記了切土豆籽,刀子幾乎劃開手指頭,夜幕已悄然降臨,她此時才真正體味出“歡樂嫌時短,寂寞嫌更長”這句話的哲理來。

佩筠添好牛夜草,早閉窗門,開始給兒子打毛褲子。剛學會爬的孩子,最易爛的是褲子,她已經給兒子打了四五條顏色不一,長短不齊的毛褲,為的是孩子尿濕了方便換著曬幹。剛打了幾針,房上瓦“啪”的一聲響,她以為是夜貓子上房了,凝神聽了一會兒,卻又聽不見響動。她感到很奇怪,頭貼著玻璃又聽了一會兒,聽見院外有腳步聲,佩筠不免有點緊張,凝神又聽了一會兒,方聽清楚是那遊手好閑的劉二在學夜貓子叫,佩筠於是打開路燈,在院子裏大喊:“抓賊了,賊偷東西了!”劉二“噔噔”跑遠了。

佩筠再也不想打毛褲子了,和衣摟著兒子就寢,白天鬧騰的兒子,也許累了,一會兒進入甜蜜的夢鄉。可她翻來覆去睡不著,預感這不是一個好征兆。她想:“像劉二這樣的男人,會得寸進尺,欺負她娘倆怕還在後頭呢?說不定那一天三更半夜趁她娘倆熟睡之際,翻牆進來,後果就不堪設想。哪裏去說理?這樣的人反咬一口,有冤無處訴。”佩筠一想到這,不免有點緊張,思前想後,決定明天到娘家牽來那條狗,夜裏若有個風吹草動,狗一咬自己就警覺。

思前想後的佩筠,望著熟睡的不知人間酸楚的兒子,不免歎息“強兒,你可知媽媽現在的處境,何時能將你拉扯成人呢?”估摸過子夜,迷迷糊糊睡著的她,偏偏夢見劉二拿著一把鋒利的宰豬刀子,追趕她,說:“若不嫁給我就殺了你。”自己跑又跑不動,隻好藏在一堆亂草堆裏,眼看劉二找來,她急得大哭……驚醒後,久難平靜的佩筠,越想越害怕,她不知這個夢是白天思慮得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還是冥冥之中真有神靈可憐她娘倆托夢與她,以防不測。

乘兒子還熟睡,佩筠匆忙拌好牛草,將盛滿水的桶子提在牛槽邊,一手抱著裹緊的兒子,一手提著給爹娘做的布鞋,到娘家牽那條狗去,希望早去早回,下午還想種點土豆呢!

家鄉的風俗,亡人一年紙沒燒,孝子孝重,不能進別人家的門,她隻好將兒子抱在娘家門外一棵大槐樹下。爹將那條狗一直幫著她牽到莊頭,她才一手摟著兒子一手牽著那條狗往家走,約十幾步,她回頭一看,老人還站在那兒怔怔地望著她,佩筠盡力克製住自己的感情沒有哭出聲。

她想:“為什麽人這個冠冕堂皇的高級動物,有時非要借狗這種低級動物來保護自己呢?‘狗仗人勢’還是‘人仗狗勢’,同是四個字,卻因次序的不同,體現出兩種地位勢力懸殊的人。‘狗仗人勢’的狗,養尊處優,依賴主子,看主子臉色咬人,被咬的人當然是地位勢力不及主子;‘人仗狗勢’當然是形如自己無援無靠,可憐兮兮的人,隻能悉心喂養它,給自己照看門,夜裏給自己壯個膽,警惕劉二那樣的壞人偷進”。

“唉,家裏又添了一個伴兒,熱鬧了,可自己更忙了”,他不免歎息著。

“黑子,以後我給你吃,你可要忠於職守,尤其是在夜裏,絕不讓劉二那樣的壞人翻牆進來。”那條被稱作“黑子”的狗很機靈,“汪汪”兩聲以示作答。

佩筠找了一根杏木固定在大門的左邊,家裏一隻木箱做狗的臥室,順便將昨晚剩飯倒在舊鐵盆裏,又將兒子拴在木窗子的轉軸上,才急急忙忙,挑著一擔土豆籽去點種。

門口拴著一條“黑子”,炕上拴著兒子,“黑子”一叫,炕上的兒子不鬧,怔怔地聽著。炕上拴著的孩子哭鬧,門上拴著的“黑子”爪子急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