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魂6

十七

達誌: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父親已不在人世了,首先,我向你奶,你媽道一聲深深的愧疚,你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何等的痛苦。人生三大不幸:年少失怙,中年喪偶,晚年失子,想不到這三大不幸你奶就占了其二。我一走,怕你奶經不起沉重打擊,隨我而去,所以,希望你好好開導你奶。

你媽自嫁入,十七年來,我也無能力給她買一件新的衣服,穿的是親戚周濟的舊衣。要錢沒錢,農活又幫不上忙,從未讓她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今生虧欠她的太多。

你三年級時,我因給六年級學生補課,又要照看學校的修建,忙得抽不開身,你奶和你娘在炎炎烈日下“虎口奪糧”,二畝麥子轉眼幹得沒法收割,急得你娘哭,老天偏偏一場冷冰雹,將二畝熟透的麥子打落一地,你娘哭著與我鬧離婚,多虧你哭鬧才算平息下去。

廿四年來,我無時不在盼望政策有變,做一個正式的教師,讓你奶和你娘過上安穩的日子,在人前抬起頭來,所以父親不惜一切咬著牙複習功課,硬著頭皮和剛出校的本科生競考崗位。

想不到盼來的是如此的結局,我能和剛出校的本科生末尾並列,說明廿四年來,我的學業並沒有荒,並不是社會上人傳言的那樣:“代課教師”國家不予承認,是因為低學曆,低能力,知識老化,不適應社會需要。

我這短短的一生是在清貧中度過的,因你祖父的離世,失去補習的機會。可你現在有“生源地信用助學代款”,比我幸運多了。

父親在人生最關鍵時刻當了“代課教師”,在別人眼裏似乎邁出了錯誤的一步,但我並不後悔。每當看到不同職業,不同身份的學生從天南海北寄來的賀年卡,問候信時,我感到一生沒有白活,這就是我為什麽讓你報師範院校的理由,一則完成你爺的遺願,當一個國家公派教師;二則為家鄉的教育事業再奉獻出你的青春年華,完成我未竟的事業。

達兒,你現在已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一切要按大學生的行為規範嚴格要求自己:首先在校要尊敬師長,尊重他人。

“敬人者,人恒敬之”,無論待人接物,找人辦事都要講禮儀、有禮貌。其次就要崇尚科學,好好學習。因為知識的獲得,無非有兩種途徑:一是直接經驗;二是間接經驗。任何人不可能事事躬身去實踐獲得知識,都是在前人總結積累的知識基礎上才更新知識,所以你當前理應學好書本上的“間接經驗”,也隻有學好這些經驗,才能將來有創新,才能適應劇變的社會。

其次,在校要遵守紀律。“無規不成圓”,按學校的一切規章製度嚴格約束自己。誠實守信,說老實話,做老實人,辦老實事。與人交往,文明高雅。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莫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也不要沉溺虛擬時空“玩物喪誌”,多參加一些社會公益活動,這無論對你學到的書本知識還是將來的實踐都有裨益的。

我十九當上“代課教師”,踏上了艱辛的生活。你十七考上大學,為我們爭了光,爸爸為你感到自豪,九泉之下,我也瞑目了。隻是爸爸的離世,會給你上學經濟帶來諸多不便,精神上帶來莫大的痛苦。但爸爸堅信你是一個有誌氣,堅強的男兒,會撐起這個家的。上學的費用爸爸已給你申辦好了“生源地信用助學貸款”,一月的生活費隻能靠你媽種田糧食變換了,所以,你應該比其他同學要刻苦。為了生存,力爭上“獎學金”,假期找一些適合你的活幹,比如:家教,給你覓一點生活費。但無論多大困難都不要放棄學業,爸爸的一生是活的教材。知識可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一個人可以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你奶在世也不久了,可能享受不到你的福,但你媽晚年隻靠你了。

自我以上,我們家族中無一個讀書人。農家孩子要想跳出農門,隻有兩條路走:一是當兵;二是讀書擠過高考獨木橋。現在你擠過了,就要好好珍惜,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隻有真才實學,將來才能在社會上立住腳。

爸爸考試時借了學校100元公款,等你媽心情平靜了,想辦法還了。

最後,爸爸送你一句話:“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

2011年7月1匆書達誌讀著讀著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十八

父親的離世,一夜間使達誌成熟多了,想到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時,他才感到肩上的擔子之重。

農家孩子早當立,承繼了父親的稟賦,有巍峨的大山一樣氣質的他,熱愛生活,吃苦耐勞,是大山裏山民的共性。而且這兒有個好民俗:無論誰家發生多大的不幸,如果對生活失去信心,用山民的一句話說,就是“墳脈不旺,出敗家子。”白事過後,“服三紙”燒了,亡者的女兒就可以回婆家,主家就要參加田間勞作,這都是熱愛生活的象征。

父親的喪事辦完後的第四天,達誌就和他娘套好犍牛,開始犁地。父親活時有空他犁地,大多時間是他娘犁地。在這五十多戶不大不小的村莊,能像他娘那樣犁出的地鬆軟平整的女人沒幾個。

“炕上一把剪,鍋上一把擀,地上一把鐮”是這兒的村民衡量女人合格與否的標尺。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後,傳統的“男耕女織”的生活方式徹底改變了。男人在外打工,女人裏外一把手,所以以前衡量女人的標尺,在這兒又增加了“田裏一把犁”,他娘都合格。“生活的技能何嚐不是逼迫磨煉出來的!”達誌想。

他知道娘是個犁地的好把手,但他決不願讓娘犁。“不會,學吧,誰天生下來就會犁地?”一句調皮的話惹得他娘微微一笑。那頭一向溫順的犍牛(那頭牛已力衰了,悲鳴又調換了一頭)也欺生,他娘犁地邊時乖乖的,到他犁時牛偏偏不聽使喚,左一擺右一扭,他剛一揚牛鞭,牛早聽到聲音,腰一收縮,向前邁開大步,根本不踏行道。手裏的犁也握不住了,被牛拖上在地皮上滑。他娘趕上前,在牛頭上牽住,讓牛稍歇緩後,自己犁讓達誌跟著看。

“你不能犁時攬得寬,盯著沒犁的棱角,牛就不覺得吃力,而且犁的地鬆軟平整。”想不到這看似簡單的活卻包含著這麽多的學問呢?

他想到四歲時父親教他學寫十個字時的情景,父親說:“棍棍‘1’向下豎”,他仿照畫了個大大的豎“1”。父親又說:“鴨子‘2’,頭在前,尾在後”,他又仿寫了個“2”,父親滿意地笑了,奶奶也被父子倆逗笑了:“這孩子將來必有出息!”可當父親教教耳朵“3”時,遇到了困難,他總是將“3”字轉彎幾下,畫路路盤盤。父親隻好手按著教他“兩彎停”。

“這孩子怕將來念書笨著呢!連‘3’字教起來這麽吃力。”

他娘看見了似乎有點失望。

“反應快的孩子,性格急躁,都會把‘3’字不間斷地寫。這孩子將來隻怕讀書,幹任何事有點急躁。”有教學經驗的父親能從一個孩子寫字能看出他的智力,性格。

的確,他幹任何事有點急躁,尤其是在後來的學習上,難的題慎重做對了,簡單的往往因大意而失分。

之後,按照娘說的,步子踏在沒犁的麥茬地裏,眼盯好犁過的與未犁的交界線,始終在那棱角上犁,果然那頭犍牛犁得老實多了,犁過的地也鬆軟平整。

“先學會,後學快。”打土塊的娘滿意地笑了。

一畝多麥茬地,他終於犁過了,望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他多少有點自得感。父親在時,怕耽誤他的學習,很少讓他幹農活。犁地這樣的苦活,他初次幹,想不到幹的蠻不錯,他再因不會犁地而犯愁了。

“夥計,回家了,今天總算馴順了你。”他邊解套活邊向那頭犍牛說。

“你還不累,對牛說話,它懂嗎?”娘被他逗得發笑。

十九

村辦磚廠,麥黃開鐮大割時,暫停了。但燒窯和進磚坯子的一直沒停。悲鳴的女人在磚機上“滑架”,就是將機口中脫出的磚坯子一竹板子一竹板子抬上架子車,那活一般是男人幹的,一是要有臂力,二是腰不累。有臂力的男人,幹一會兒腰疼,所以這個活一般人攬不住。

一竹板子磚坯子一百公斤左右,抬上一天確實腰酸胳臂疼,但這項活是定工資,一天80元,相當於悲鳴半個月的工資。悲鳴的女人幹這項工作三年了,有時實在抬不動了,就和拉坯子的男人換一會兒。

記得一禮拜天,數學老師補課,悲鳴替她抬了一下午,晚上叫苦連天,吃飯都抬不起胳膊。

為了達誌將來再不要像悲鳴一樣端個半碗飯,她咬著牙幹下去,一幹就是三年了。三年來,她無時不在想著有一天,悲鳴轉為正式教師。她最怕的是別人問:“你娃爸現在一月多少錢?”她隻能這樣回答:“我從不問。”

她是個性格剛強的女人,寧願將痛苦吞咽在肚裏,也不願流露出來,讓別人看見。

磚機已開兩天了,出了這麽大的事故,老板估測她不會再幹了,起碼在這後半年心情不穩,不會幹的,所以又物色了一個拉架子車的男人替她。

“去了的已經去了,活著的還是要堅強的活下去,哭有什麽用呢?隻會讓別人瞧不起。”七十多歲婆婆的話無疑是根強心針。每當想起婆婆這句樸實的話,她就想到她的兒子達誌說的:“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是的,這是他們三代人最難熬的時刻。四年後,兒子達誌大學畢業,會當一個正式教師,前麵的路是寬廣的,每當想到這些,她的內心又充滿活下去的勇氣。

二十

五畝麥茬地,達誌用了三上午犁結束了。他躺在土炕上,從十二點美美地睡到三點,他聽奶說:“達娃這幾天苦累了,讓他好好睡睡,消消疲勞。”其實他睡意已消,也許睡過頭了吧,確實有點乏。

望著祖父在世時修的房,聽奶說將近四十多年了,記得有一個學生的家長正月裏看他的父親,不知他家的詳址,莊頭一村婦說:“莊中間,房子最破舊的就是。”

的確,村婦一句有意無意的話,道出了改革開放後,中國農村一種千真萬確,招人眼目的畸形狀態:“那個村莊有‘代課教師’,那家危房最多的就是他家。”

這是特殊的曆史造成的“特殊烙印”“月薪一百六十元”這對全人類來說,是一個很現實的“基尼斯的工薪記錄”。

自他懂事以來,一直記得父親是個不苟言笑、性格沉鬱的人。那“基尼斯的工薪記錄”,酷似一條牢牢的枷鎖永遠套在他受傷的心靈上。為了掙脫這枷鎖,廿四來他無時不在期盼,努力地抗爭著。這就是他明知在彌留之際,也要努力彰顯一下他的才能,向全國44萬多“弱勢群體”表示:他們並非中國教育發展的絆腳石……“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浮想聯翩的達誌躺在炕上,淚水濕透了他的枕巾。

“奶,我想在磚廠出窯去,不知老板要我嗎?反正現在閑得無聊”他虎地坐起來。

“奶,你先不要告訴我媽,不然她會阻攔的,我騎車看了再說”達誌真的騎著那輛陪伴他父親一生的“飛鴿自行車”,一溜煙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