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山魂7
二十一
“達兒，你還嫩，那不是你幹的活！”奶看著騎車返回的孫子找他父親生前假期出磚用的卡子，愛憐地說。“再說窯裏熱得你根本進不去”。
“你不要嚷呢，奶奶！我不是沒出過磚，去年假期和我爸包著出了一輪窯磚呢，足足十五窯呢”達誌邊換衣服邊答。
達誌不經他奶同意，又騎著自行車，手提著磚卡子奔向村辦磚窯。
適逢老板正洗腳，外村的一個出窯工，家裏有事，回家三天了，還沒來，著實出不過了。達誌確實去年隨他父親出了一輪窯磚（滅火了，停工了最後一輪窯磚），印在他腦海中的是：這個孩子吃苦精神確實令他驚異，這是他至今見到的第一個孩子，所以老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隻是說：“大學生娃，怕你吃不消，出不了幾頁磚累跑了，你先試試行。”有意將他。
沒有熄火的窯，正如奶說的：“熱得人不敢進去！”頭剛一伸進窯門，一股強烈的熱浪迎麵撲來，令他眩暈，感到三萬多個毛孔瞬間都張開了，渾身燥熱異常。
一走進去，腳踏在那細細的、綿綿的爐灰上，滾燙滾燙，他才明白了父親生前所說的出了幾天磚，治好了他的關節炎病是真實的。
窯角立著一把專門推窯渣的工具，穿著背心和短褲的達誌，首先清理掉爐渣。他想起父親時常教導他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若不清理掉爐渣，他一人根本推不出那一車足有五百公斤重的磚。
那些夾在磚縫中的沫子煤，燃盡的變成白沫，一推“噗咚”一聲如煙四濺，沒有燃盡的一推火星燃起。
“啊呀，怪不得腳下這麽燙！”他不禁叫起來。
一把活車子，光淨重足有一百公斤，再裝上五百頁磚，約六百公斤，這是他無法推出去的，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倒不好一整碇，不是倒不下，就是立不穩。去年假期他同父親出了一輪窯磚，也沒學會，所以他帶上磚卡子，決定用死車子出。死車子雖慢，但靈活，一車子拉二百五，兩車子碼一碇，一頁４厘，一車子１元，他決定拉２０車子。
“量的積累，達到質的飛躍”他不免淒楚地笑了，“這難道是質的飛躍嗎？”他又歎息。
“唉，父親生前留下來的、手心粘有膠皮專門抱磚的一雙手套竟這麽不經磨，還沒拉兩車，就露出五個手指來。”沒有手套抱那滾燙滾燙的磚，手一點也不敢接觸了，他放下車子，披上掛在窯門口的外衣，在碼磚的場子裏，找了一雙人家丟的破爛手套兩個套在一起，又幹起來。
頂上添煤燒磚的師傅看見了，站在邊上喊：“大學生，那不行，戴那手套一不耐磨，二不透氣，出窯的都是橡膠皮做的，你暫時幹著，我立馬給你剪一雙。”
達誌一車磚剛拉出，燒窯的師傅就剪好一雙簡易的橡膠手套：狀似手掌，四肢相連，大拇指分開，背後隻用簡單的帶子連著，看起簡單用起確實方便，又透氣。
“怎樣，靈活嗎？”師傅看見達誌滿意地笑，有意問。
“勞動人民積累的許多財富是書本上學不到的，這就是實踐知識。”
“你這娃子，嘴倒貧呢”達誌的高調逗笑了師傅。
奶你怎麽來了？”當達誌剛推出車子時，發現兩鬢斑白的奶站在窯口等他。
“出窯危險，我怕你沒幹過，你媽又不知你在這兒，我心急！”奶嘮嘮叨叨不休。
“奶，你快回去，我再出六車子，湊夠二十車，就回家。”奶見他決意要出，也執意留下來幫著推車子，達誌便裝得滿滿的，足有五百頁。
一老一小，在一種強大的精神支柱作後盾下，一分一分掙達誌上大學的生活費，這是一幕真實的寫照。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列賓因畫了一幅《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而轟動世界，可惜這兒沒有一位丹青妙手畫出這人生的一幕，我敢保證其背景更比《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壯觀。
奶的一根銀絲粘在褐紅色的磚上，格外顯眼，達誌愣了一會兒，鼻子一酸，他背過臉去，借揩汗趁奶抱磚不留神時，慎重的將那根銀絲裝在上衣兜裏，決定帶到大學，帶到將來工作，那根銀絲，永遠激勵他努力奮發。
二十二
人生最痛苦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父親的遽然離世，在別人的眼中為鐵石心腸的奶，幾夜常常作噩夢，說夢見悲鳴仍穿著那件舊衣，站在炕頭笑。
他知道奶說夢話，但奶說父親仍穿著舊衣的話，著實使他鼻子一酸。自他懂事以來，記得父親從沒有給自己添過一件新衣，總是穿親戚周濟的舊衣，但父親愛幹淨、整潔。時常教導他：衣服新舊為次，幹淨整潔為主”。
“夢見亡人哭，陰間過得幸福，可他卻笑，也許他到另一世也過得不如意。唉，給他多燒幾張錢，他總是那麽舍不得花”，他不知奶說的是夢話還是心病。
“依舊教書，幾星期沒回來呢，我還在校門口給他送饃呢”，可這分明是夢中的話，他不免有點酸楚。
父親的“二七”紙也到了，聽說燒了“七七”紙，亡者再不會記掛生者了，他想，也許奶說的話是事實。
奶的囈語，完全驅走了他的睡意，他想打開燈看一會兒雜誌，打發這難捱的時光，可一看表才三點多，一想到奶白天幫他出磚的情景，他又不忍心打攪奶的睡意。
“達娃，今兒是你爸‘二七’紙了，記牢一定要封包好。”奶也沒有睡著。
奶的提示勾起了他對父親的回憶：父親平生嗜好寫作外，就是練毛筆字。父親的楷書蒼勁有力，一有空總會低著頭，在光滑的玻璃上濺水練《董其昌的金剛經》。父親的書法多少有點名氣他小時候專喜歡給父親拉長長的紅綢布，看他寫“銘旌”，看得次數多了，他也記下了格式，左邊豎寫“恭敬”二字，接著另提一行寫：“大德望（女大淑德）嶽父（嶽母）大人德及梓裏（賢惠仁慈）”之銘旌，另提一行寫：“愚婿（外甥）等某仝拜。接下寫日期”。他起初不認識“仝”字，念成ｇｏｎｇ，父親說：“你為什麽不查字典呢？”從那字他知道了什麽叫“異體字”。
父親寫這些都是免費的，人家執意要付錢，實在推不過，他才收下兩盒煙，那人又一個勁地說：“安老師，反正寫銘旌的錢，女婿外甥出。”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不愛占小便宜的人。
給亡人封包紙的格式他也記得：“維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歲次某年某月某日適值先考（先妣）某年忌日不孝男某某等謹備冥幣一封特於塋前火化外鬼勿奪嗚呼尚饗”背後又書“謹封”二字。’父親是個唯物主義信仰者，但對古老的中華禮儀還是認同的。
他更忘不了的是：三年級時，那個因欺上瞞下冒領低保而被處罰的村長的兒子，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句自以為笑話的話：“說一農人趕牛耕地，牛疲乏了，農人罵牛，你不好好耕，讓你下輩子轉生為‘代課教師’”一股難以克製的怒火，迫使他衝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
班主任老師是個女的，也是“代課教師”，問清他們鬥毆的緣由，一句話沒說，讓他們出去，達誌剛出門，就聽到她伏在辦公桌上嚶嚶哭泣。
村頭不知那來的汽笛聲，引起莊裏的狗一聲連一聲的狂吠，達誌才發現東方已泛出魚肚白。
今天是父親的“二七”祭日，奶說要封包好紙，昨天出的一窯磚還剩半窯呢，他隻好起床。
二十三
農村剛實行“包產到戶”時，衡量一個家庭“富”的標尺是：看誰家的麥栓栓的（麥草擰成的粗繩盤成圓柱形，專裝小麥）高粗。人家占媳婦，隻要說人家的麥栓栓多高多粗，第一感覺好，“大鍋飯”餓肚子的慘景，的確把農民折騰怕了。
改革十年後，農村的觀念又轉變了，衡量一個家庭“富”的標尺，在“修建”上，誰家“紅磚青瓦”，拆換了祖上留下的瓦棱上泛著“雀煙草”的爛攤房就是“富”的象征。
時下，農村觀念又徹底改變了，誰家子女考上名牌大學了，一本還是二本，是曆年高考成績出來後，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談論的熱點。一旦孩子考上大學，他們以敬祖先的誠心，在門前燃起“五百響”甚而“千百響”迎接通知書，進門又是“開門紅”，驚天動地，方圓十裏，都能聽到。
“聽，誰家孩子又考上大學了”發出嘖嘖讚歎聲。
娘早買好了“千響”，兩墩“開門紅”“千響”是迎接通知書的，禮炮是“穩大學”用的。
隨著農村觀念的轉變，以前孩子過滿月，紅白事相互攀比，親戚莊家一鬧兩三天，如今少見了，隻是將“娘舅”請到飯館“坐席”，但“穩大學”的風氣更濃了，所以，達誌的錄取通知書沒下來，莊親早嚷嚷要“穩大學”了。
當達誌剛出了兩車子磚，娘風風火火邊跑邊喊：“達娃，你還出磚？學校打電話讓你領通知書呢！”（他家沒電話，隻好將門市部電話寫上）達誌撂下架子車就跑。
遵照父親的遺囑，他報了省內一所師範院校，第一批自願就錄上了。可喜的是：縣教育局“結對子幫扶應屆優秀大學生圓夢”的活動實行了，他被結為幫扶對象，支助２０００元。當他捧著鮮紅的通知書和２０００元回家時，奶和娘確實哭了。“雙喜臨門”新任村長向民政局給他家也申報上了“特困”。
二十四
公元２０１２年４月４日（陰曆３月１４日）清明放假，達誌到父親的墳前，看見跪著許多人，有成年人，未成年人。有的拿著花束，有的提著水果……“鬼不走幹路”雨淅淅瀝瀝下著。
“狠心的短命鬼，你怎麽這麽一走，丟下我娘倆怎麽生活！”是前任村支書的女人哭聲。達誌知道，男人因貪汙了村民幾十萬流域河治理錢，紀檢部門剛一核實，就逃到外省臥軌自殺了，就睡在村最西頭。
五保戶“瘸腿三爺”趕著一圈羊，愣愣地站著看。
“我老漢一生如安老師那樣，死後也知足了，唉，這村長！”老人望了一會兒，歎息一聲，唱起了跑腔的信天遊咿呀呀喲咿呀呀喲山還是那座山喲
水還是那條水喲
山不轉喲水可轉喲
天還是那個天喲
地還是那個地喲
天不轉喲地可轉喲
一朝朝天子一朝朝臣喲
一方方水土一方方民喲
一朝朝臣喲
一方方水土養一方民喲
餓了吃黃土地裏長的莊稼喲
渴了飲黃土渠渠裏流的黃土水喲
跌倒了從黃土地裏爬起喲
死了在黃土地裏埋喲
歌聲蒼涼悲壯，哀轉久絕，惹得羊兒聳耳諦聽。